队伍挪到宜昌城外时,赵佳贝怡的布鞋已经彻底磨穿了底,脚趾头在泥地里蹭得通红,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玻璃。可她顾不上疼,眼睛早被眼前的景象揪得生疼——哪还有半分“川鄂咽喉”的体面?
码头上挤得水泄不通,人挨着人,像刚从罐头里倒出来的沙丁鱼。哭喊声、叫骂声、轮船的汽笛声搅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从武汉逃来的难民扛着打成疙瘩的包袱,溃兵拖着断了枪栓的步枪,穿西装的政府职员抱着牛皮文件箱,全都一股脑往江边涌,眼里只有那几艘冒着黑烟的轮船,像盯着救命稻草。
“让让!都给老子让让!”麻明福在前面开路,宽厚的肩膀撞开人群,像艘破冰船。他眉头拧成个疙瘩,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娘的,这比战场还乱!枪子儿好歹有个准头,这人潮能把人挤成肉酱!”
赵佳贝怡紧紧攥着给伤员换药的布包,紧跟在他身后,生怕被人群冲散。二柱子和几个半大孩子被队员们护在中间,吓得脸都白了,小手死死攥着前面人的衣角,像串被风吹得摇晃的糖葫芦。
江面上更热闹。大小船只挤成一团,大轮船的烟囱喷着黑烟,小渔船的桅杆歪歪扭扭,还有些木筏子上堆满了机器零件——听说是内迁工厂的设备,用草绳捆得结结实实。有艘客轮超载得厉害,船身沉在水里大半,甲板上挤满了人,连船舷边都扒着不少,手指头抠得发白,看着就让人揪心。
“我的孩子!别挤!我的孩子掉了!”一个女人的哭喊穿透嘈杂,尖利得像锥子扎耳朵。赵佳贝怡循声望去,看见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正往人群外扑,可后面的人潮像浪头似的推着,她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的小鞋从人缝里掉出来,在泥地上被踩得稀烂。
“船票!谁有船票!我出十块大洋!”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举着银元,嗓子喊得嘶哑,可周围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谁也没应声——这时候,银元哪有命金贵?有个穿短打的汉子啐了口:“有票也轮不到你,没见伤兵还在码头边躺着?”
“让伤兵先上!让伤兵先上啊!”几个穿军装的扶着担架,在码头边嘶吼。担架上的伤兵疼得直哼哼,血顺着担架腿往下滴,染红了码头的木板,汇成小小的血洼。可没人让,谁都想活命,乱哄哄地往前挤,把担架都撞得歪歪扭扭。
赵佳贝怡看着这一切,胸口像被塞进团湿棉花,闷得喘不上气。战场的血腥是烈的,疼过就忘,可这人间的惨状是钝的,一点点磨着人的骨头,疼得钻心。
“麻队长,”她拽了拽麻明福的胳膊,声音发紧,“你看老周他们。”
麻明福回头,看见队伍里几个伤员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有个伤了腿的正扶着树直哆嗦,额头上的冷汗像水珠子似的往下滚。他咬了咬牙:“先找地方落脚,再想接头的事。”
他的目光扫过码头,最后落在江边一片棚户区——挤着几十艘破旧渔船,船帮上糊着泥巴和稻草,桅杆上晾着破渔网,相对偏僻些,人也少。“去那边,找个船家,先上船歇脚。”
队伍艰难地往棚户区挪,脚下的烂泥没到脚踝,混着腥臭的江水,踩上去“咕叽咕叽”响。刚靠近那片渔船,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像刀子似的剜人。
一个妇人跪在间矮趴趴的棚子前,棚子门口挂着块掉了漆的“医”字木牌,门却关得死死的,门板上还贴着张纸,写着“瘟疫流行,暂停接诊”。
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软趴趴的,像没骨头的小猫,脑袋歪在她胳膊上。她一边磕头,一边哭喊:“医生!行行好!救救我的伢!他从昨天就发热抽筋,吐得绿水都出来了!”
额头磕在泥地上,“砰砰”响,很快就渗出血来,把地上的泥染成暗红。可那扇门纹丝不动,里面连点咳嗽声都没有,像座死屋。
周围的人绕着走,有人皱着眉捂鼻子,有人嘴里嘟囔:“看那样子,八成是霍乱,碰不得。”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啐了口:“前几天王家巷就死了好几个,上午吐,下午就硬了,官府都拉去烧了。”没人停下,没人搭腔,仿佛这妇人和孩子只是两块碍眼的石头,连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赵佳贝怡的脚像被钉在泥里。她看见那孩子的小脸憋得青紫,眼睛闭得紧紧的,嘴角挂着黄色的呕吐物,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幅度越来越小。医者的本能像火一样烧起来,哪还顾得上什么霍乱不霍乱。
“你们在这等着。”她对麻明福丢下一句,扒开稀疏的人群就冲了过去。
“赵医生!”麻明福赶紧跟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手劲大得差点捏碎她的骨头,脸都白了,“别碰!是霍乱!会传染的!你不要命了?”
赵佳贝怡挣开他的手,眼神亮得惊人,带着股犟劲:“我是医生。”就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像块石头砸在地上。
她蹲下身,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像揣了个小炭炉。又翻了翻孩子的眼皮,眼白上全是红血丝,看了看舌苔,又掰开孩子的嘴,闻了闻呕吐物的味。动作快而稳,一点不含糊,连沾在孩子下巴上的秽物都没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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