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桂给她改名“秋菱”的那夜,香菱把自己关在房里,摸着枕头下的莲纹锦帕,第一次对“名字”这东西生出了抗拒。从前“英莲”是父亲给的根,“香菱”是宝钗给的壳,如今“秋菱”却是夏金桂钉下的咒。可她没哭,也没闹,只是把黛玉借她的《王摩诘诗集》翻到“明月松间照”那页,指尖划过“明月”二字——这两个字干净得像姑苏的月光,与“秋菱”的腐朽格格不入。也就是从这天起,学诗不再是她“图个快活”的消遣,成了她对抗命运的武器,成了她在“秋菱”的躯壳里,守住“英莲”魂魄的凭依。红学研究者将她这段学诗历程概括为“呆、疯、魔、仙”四境,这哪里是学诗的递进,分明是一个女子在泥沼里,一步步把苦难淬成诗魂的修行。
第一境是“呆”,呆得纯粹,呆得让人心疼。自拜黛玉为师,香菱就把那本《王摩诘诗集》当成了命根子,白日揣在衣襟里暖着,夜里压在枕头下陪着,连吃饭时都要摊在桌角,筷子夹着米粒,眼睛却钉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上。有次宝钗让她去蘅芜苑拿新做的棉鞋,她揣着诗集一路走一路念,走到沁芳闸边,竟被脚下的青石板绊了个趔趄,手里的诗集飞出去,正好落在赶来的宝玉怀里。“香菱姐姐这是读诗读入了化境,连路都忘了走?”宝玉捡起诗集,见封皮都被磨得起了毛,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有的是她画的圈点,有的是她写的疑问,“‘漠漠水田飞白鹭’的‘漠漠’,是不是和姑苏的烟雨一个样子?”“‘空山新雨后’的‘空’,比薛府的院子还空吗?”宝玉看着这些稚嫩的字迹,心里发酸,又觉得欢喜,“姐姐要是有不懂的,只管来怡红院问我,我房里还有李白的诗集,写月亮写得最好。”
香菱的“呆”,是把整颗心都浸进了诗里。黛玉教她“写诗先练对仗,要字字有来处”,她就把园子里的花草都当成了练习。看见潇湘馆的翠竹,就琢磨“竹影横斜”对“梅香浮动”好不好;看见藕香榭的莲花,就想着“莲心苦”对“菱叶柔”合不合韵。有回她蹲在蘅芜苑的石阶上,对着一丛香草发呆,丫鬟莺儿路过,笑着打趣:“菱姑娘,这香草又不会说话,你盯着它看,它还能给你凑出诗句来?”香菱当真抬起头,认真地问:“莺儿,你说‘香草沾露’对‘寒梅傲雪’,哪个更贴切?”莺儿被她问得一愣,半晌才说:“我不懂诗,可我觉得,你比这香草还执着。”这话传到宝钗耳朵里,她摇着扇子笑:“这丫头是成了诗呆子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钻这牛角尖。”可她嘴上笑,转身却让莺儿给香菱送了一沓上好的宣纸,还有一支紫毫笔——那是她从前用的旧笔,笔杆上刻着小小的莲纹。
最让众人觉得她“呆”的,是那次诗社的预备会。探春提议以“秋景”为题练笔,香菱听了,立刻拉着黛玉问:“林姑娘,‘秋’字是不是只能写萧索?我想起姑苏的秋,有桂花香,有莲子甜,能不能写秋的好?”黛玉被她问得笑了,“诗由心生,你心里有秋的甜,就写甜的秋,何必要学别人写萧索?”香菱得了这话,眼睛亮得像星星,当天就跑到藕香榭,坐在莲池边看了一下午秋荷。夕阳西下时,她突然一拍手,差点掉进池里,“有了!‘残荷承露重,新藕带泥香’,这样是不是就有秋的甜了?”旁边摘莲蓬的老嬷嬷被她吓了一跳,笑着说:“这姑娘怕是魔怔了,对着荷花说话。”可香菱不管这些,她跑回房,把这句诗写在宣纸上,看了又看,觉得比得了新衣裳还快活——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话,写出了心里的东西。
第二境是“疯”,疯得执着,疯得掷地有声。等把王维的诗读透了,黛玉开始教她炼字,说“诗的骨头是字,一个字炼好了,整首诗就活了”。这话像颗石子,在香菱心里激起了千层浪。她最较真的,是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敲”字。黛玉说“‘敲’字好,有声音,有动态,比‘推’字更有画面”,可香菱偏要琢磨——“要是僧人情急,是不是‘推’字更贴切?要是僧人怕惊扰了树里的鸟,‘敲’字又更温柔。”为了这一个字,她竟在潇湘馆外的石阶上坐了整整一夜。
那夜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洒在潇湘馆的翠竹上,投下满地碎银。香菱一会儿站起来,做出“推”的姿势,眉头皱着,像是在推门;一会儿又抬手,做出“敲”的动作,嘴角带着笑,像是听见了门轴的轻响。有次黛玉披着斗篷出来透气,看见她在月光下比划,差点笑出声,“你这丫头,倒比贾岛还痴。”香菱见是黛玉,连忙上前,拉着她的袖子问:“林姑娘,要是这僧人是个离乡的人,他敲的不是门,是乡愁,是不是‘敲’字更重?”黛玉一愣,随即敛了笑,认真地说:“你说到根上了。炼字不是炼字面,是炼心里的情。你心里有乡愁,‘敲’字就带着乡愁;你心里有欢喜,‘敲’字就带着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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