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的夜,风是硬的,刮在脸上像没打磨好的糙纸。
野店的油灯只有豆大一点光,灯芯结了个黑疙瘩,爆出一声轻响。
谢卓颜正要伸手去拨弄,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稚嫩却参差不齐的童谣声。
“哑鼓三声响,忠魂地下醒。莫道春雪寒,血热烧太平……”
调子并不好听,甚至有些荒腔走板,但这歌词像是长了脚,从关南一路跟到了晋南。
谢卓颜的手指在窗棱上扣紧,眉眼间那是压不住的煞气,她也是听说了,这几日有人借着这歌谣生事,说是要聚众给那“哑巴先生”讨公道。
“这火要是烧歪了,就是燎原的祸。”谢卓颜抓起桌上的斗笠就要起身,“我去查个源头,不能让这帮孩子被人当枪使。”
“坐下。”
陆寒的声音不重,手里还捏着半个冷硬的馒头,连头都没抬。
他慢条斯理地撕下一块面皮放进嘴里,嚼得很细致,仿佛那是什珍馐。
“不必急。”陆寒咽下干粮,这才抬眼看了看窗外那漆黑的夜色,“有人在教他们唱,自然也有人在教他们听。你这时候冲出去,是堵不住风的。”
他从袖口摸出一枚铜钱,就着昏黄的灯火轻轻摩挲。
铜钱边缘有些磨损,沾着油污和泥垢,正是日间他在集市上随手找零得来的。
他拇指指腹在那铜钱背面缓缓推过,停在一处极细微的划痕上。
谢卓颜凑近了一看,那哪里是划痕,分明是用极细的钢针刻上去的两个小字——“十七”。
陆寒嘴角微微一勾,把铜钱往桌上一拍,那声音清脆,却透着股笃定。
“王十七这小子,把买路钱都做成了信物。这一路南下,咱们吃的每一碗面,住的每一间店,怕是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此时,百里之外的汾阳镇。
一座早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破庙里,火把将残垣断壁照得通红。
王十七站在那尊没了脑袋的神像下,手里那块乌黑的醒木被盘得油光锃亮。
“啪!啪!啪!”
三声脆响,没有多余的开场白。
底下乌压压坐着的一百多号流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饿出来的绿光,也有被压抑太久的火光。
王十七没讲那些才子佳人,他讲的是雁门关外的冻土,讲的是那十死无生的冲锋。
他的嗓音沙哑,带着市井特有的粗粝感,却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锯在人心上。
角落里,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缩在阴影中。
此人名叫胡黑,左脸上一道旧疤像蜈蚣一样扭曲着,他一边剔着牙缝里的肉丝,一边跟身边几个精壮汉子嘀咕:“听见没?朝廷把苏梦枕全族都给剁碎了喂狗,咱们的陆先生也被那些狗官软禁在京城,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周围几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听,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有个缺了胳膊的老卒更是赤红着眼,哑着嗓子嘶吼:“反了!这世道不给人活路!咱们今晚就夺了县衙,杀他个片甲不留!”
这一嗓子,像是往滚油里泼了瓢水,庙里的气氛瞬间炸了。胡黑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庙外响起。
信是杨无邪送来的,却不是直接送到陆寒手里,而是夹在送往这野店的一筐炭火里。
陆寒展信极快,目光在“众口志被毁”“代讲七十二人名录外泄”这几行字上一扫而过,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舒展。
“胡黑拿到了名录,想按图索骥,把这七十二个代讲人都打成‘谋逆同党’。”陆寒将信纸丢进炭盆,看着它瞬间化为灰烬,“他想借我的刀,杀朝廷的人,再用朝廷的手,杀我的口。”
他转头看向谢卓颜,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冷意:“卓颜,你得跑一趟汾阳。不用杀人,去找个叫张老棺的,把他手里的那本册子换了。”
谢卓颜没多问半个字,抓起剑,翻身没入夜色。
次日清晨,汾阳破庙外。
胡黑站在高台之上,手里抖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花了大价钱弄来的“代讲人名录”。
他满脸横肉乱颤,高声叫嚣:“这就是朝廷要杀的义士名单!今日咱们就按着名字点卯,点到一个,咱们就跟着干!谁敢拦着,就是朝廷的走狗!”
底下的流民群情激奋,锄头镰刀举成了一片林子。
“张老棺!你是本地的地头蛇,这名录上的人,你来认!”胡黑一把拽过旁边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
那老头一身晦气,正是汾阳义庄的守夜人张老棺。
他哆哆嗦嗦地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那册子封皮发黑,散发着一股霉味。
胡黑把名录往他脸上一怼:“念!第一个,赵十三!”
张老棺眯着浑浊的老眼,翻开册子,用那是像公鸭嗓般的声音念道:“赵十三……男,年三十二,死于去岁腊月初八,饿殍。”
胡黑一愣,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放屁!赵十三明明是带头的……”
“那是他的魂儿在说话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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