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驿站早废了几十年,墙缝里透进来的风带着一股霉烂的湿气,像是死人的呼吸。
流民们挤在这一方还没塌完的屋顶下,鼾声和磨牙声混成一片,像是要把肚子里的饿气全挤出来。
赵小满是被冻醒的。
火塘里的柴火只剩下几点暗红的星子,勉强维持着不想死灭的倔强。
他缩了缩脖子,正想往身旁那头不知是谁家的大黄狗身上凑凑借点暖,手底下却忽然硌到了个东西。
硬邦邦的,还有点扎手。
他借着那点残火的光亮,眯着眼瞅了瞅。
是一块木头,巴掌大小,像是被人随手从柴堆里拣出来劈剩下的边角料。
可那形状不对。
粗糙虽粗糙,甚至连树皮都没刨干净,但这木头两头宽、中间窄,边角被人用石头或者钝刀子胡乱磨过,四四方方,透着股古怪的肃穆劲儿。
醒木。
赵小满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没敢声张,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见周围的汉子们睡得像死猪,只有那个负责守夜的瘸腿老兵正靠在门口打盹。
他手极快地将那木块塞进怀里,紧贴着肋骨,那粗糙的树皮像是在挠他的肉。
这破地方,谁会没事儿干削这玩意儿?
天刚蒙蒙亮,那锅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还没煮开,一阵压抑的哭声就惊动了所有人。
跪在火塘边的是个逃难的老虔婆,头发白得像那剩下的灰烬。
她在那儿不住地磕头,额头上沾满了黑灰,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听见了……真听见了……”
“王婆子,你发什么癔症?”有人骂了一句,“大清早的嚎丧呢?”
老虔婆抬起头,满脸浑浊的老泪冲开了脸上的泥垢:“昨儿夜里,梦里头有人敲了三下木头。笃、笃、笃……那一敲,我这脑子里嗡的一下,咋就想起来十年前在雁门关外头领的那碗救命粥了呢?”
她哆嗦着手,比划着那粥有多稠,那天雪有多大,发粮的那个黑脸将军胡子有多长。
周围原本还在骂骂咧咧的流民们,渐渐没了声。
有人吧嗒了一口旱烟,哑着嗓子接了句:“那不是黑脸将军,那是杨老令公手底下的副将,姓马。那天我也在,雪埋到了膝盖弯……”
“对对对,那天还有个书生,站在粥棚顶上喊话,让大家别挤……”
七嘴八舌的话匣子,莫名其妙就被撬开了。
没人知道是谁起的头,也没人去追究那梦里的三声响到底是不是真的,大家只是突然有了想说话的瘾,把那些烂在肚子里的陈年旧事,一股脑地倒进了这破败的驿站里。
赵小满缩在角落里喝粥,怀里的那块木头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倒影,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一下。
几百里外,太行山脚下的一处无名村落。
日头偏西,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老棺一瘸一拐地走在田埂上,他这趟出来是为了寻以前死在关外的七十二个弟兄的后人,包袱里只有几本发黄的名册。
路过村头的义塾时,他停了脚。
并没有夫子讲课,那破桌案后面,围坐着一群还没桌子高的小屁孩。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胖墩手里抓着块黑乎乎的东西,往石台子上狠狠一拍。
“啪!”
声音挺脆,就是有点闷。
那是块被火烧了一半的焦木头,看着像是个没烧完的灶膛柴火。
“上回书说到,陆先生闭嘴那天,这天下的哑巴都开了口!”小胖墩奶声奶气地吼着,虽然调子跑到了姥姥家,但那个架势,竟有几分那个人的影子。
张老棺倚着篱笆,在那儿看了好半晌。
等孩子们散了,他才招手叫住那个小胖墩:“娃娃,这木头哪来的?”
小胖墩吸溜了一下鼻涕,一脸理所当然:“昨儿夜里风大,早上起来就在窗台上搁着呢。肯定是风从南边吹来的。”
又是风。
张老棺没说话,从怀里摸出把刻刀,在那焦木的底座上极快地刻了几个字,然后把木头抛还给了孩子。
“拿好了,”老头转身便走,背影有些佝偻,“这是第十七个。”
那木底上,多了“十七托付”四个极小的字。
不是谁的命令,仅仅是个记号,证明这把火,确实烧起来了。
太原城郊,夜色如墨。
耶律真的脸色比这夜色还难看。
她手里捏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那纸张被她捏出了褶子。
“这是这半个月发现的第四十七块。”
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头。
有的雕工精细,有的粗制滥造,有的甚至就是一块石头磨平了底。
但无一例外,它们都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暴动的流民营、抗税的村庄、甚至是辽军的粮草大营外。
“把那些造谣的都抓了?”部下小心翼翼地问。
“抓?”耶律真冷笑一声,随手拿起一块朽木扔进火盆,“你抓得完吗?以前是抓陆寒,抓苏梦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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