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原本凉得像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
阿哑没松劲,反倒把炭笔崽那只还在疯癫抽搐的左手往自己脖颈大动脉上压得更紧了些。
皮肉贴着皮肉,中间隔着一层跳动的血脉。
一息,那指尖还在乱颤,像条离水的鱼。
两息,颤动变得迟滞,似乎被底下的血流给裹住了。
三息。
炭笔崽那原本蜷缩如鸡爪的五指,像是听到了什么号令,猛地在他颈侧张开。
指腹贴紧皮肤,不再是那种病态的痉挛,而是一种沉闷有力的叩击。
一下,两一下,跟阿哑颈侧血管鼓荡的节奏,严丝合缝地撞在了一起。
咚。咚。咚。
阿哑觉得耳后那块胎记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像是有人把一块烧红的金箔贴在了那儿。
他看不见,但炭笔崽看得见——那块指甲盖大小的暗斑正泛起淡金色的微光,一呼一吸间明灭不定,跟当年谢卓颜剑柄上那缠了七年的金丝,是一个频段。
这频率顺着地砖缝隙里的陈年湿气,钻进了地底,也爬上了房梁。
几十步开外的茶铺里,灯油早熬干了。
陈伯没点灯,手里捏着把用来夹煤球的长柄火钳,正对着大堂中间那根老杉木柱子发呆。
这柱子上有三十七处榫卯,是他这三十年来听出来的“病灶”。
他抬手,火钳敲在第三十七处榫卯上。
隔了半晌,又是哆的一声。
这节奏慢得让人心焦,若是柳三变在这儿,定能听出这敲击的间隔,跟今晨炭笔崽在地上画的那三十七个歪歪扭扭的“谢”字,分毫不差。
敲到第九下的时候,头顶那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灰,簌簌地落了下来。
灰尘没乱飘,重得像铁砂,直直砸在青砖地上。
陈伯低头去瞧,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一丝惨白月光,只见地上的积灰聚成了七个不起眼的小土堆。
这一看,陈伯那双浑浊的老眼猛地缩了一下。
这哪是什么土堆,这分明是雁门关北坡那七座早已塌得没了影子的箭楼地基方位。
这动静,寻常人耳朵听不见,但在有些人耳朵里,却跟打雷没什么两样。
铁匠铺那口废弃的地窖里,空气闷得像是凝固了。
胡黑整个人像只壁虎一样贴在墙根,左耳朵里塞着那枚特制的铜哨。
这玩意儿是他吃饭的家伙,只要百步内有特定的震动,铜哨就能把声音放大十倍传进鼓膜。
嗡……嗡……
铜哨里传来七组极其规律的震动。
胡黑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扯出一丝狞笑。
这频率他熟,这是约定好的“收网”暗号。
他松了口气,伸手去摸腰后的短刀,正准备起身回个信号,动作却僵在了半空。
地窖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追命也没站稳,身子大半个重量都压在腋下的铁拐上,左腿裤管空荡荡地随风摆动。
他手里没拿那壶不离身的酒,而是倒提着半截断剑。
剑尖垂在地上,正对着青砖缝隙,轻轻点着。
一下。
胡黑觉得脑子里像被扎了一根针。
两下。
铜哨开始发烫,震得他耳道发麻。
这哪里是阿哑他们的暗号?
这分明是跟他耳朵里这铜哨完全同频的杀人音!
追命面无表情,手腕微抖,剑尖再次落下。
每点一下,胡黑左耳里的铜哨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嗡鸣。
到了第七下。
“啪”的一声脆响,那是金属崩裂的声音,紧接着是胡黑的一声惨叫。
细小的铜片碎片炸开,混合着殷红的血,从胡黑的左耳孔里涌了出来,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脖子。
他捂着耳朵在地上打滚,这听了一辈子声响的耳朵,算是彻底废了。
追命看都没看他一眼,拖着那条残腿,一步一挪地走到地窖深处。
那儿摆着十二口棺材,全是空的,那是楚相玉给他那所谓“死去的忠魂”备下的。
追命停在第七口棺材前,单手掀开了棺盖。
一股子霉味扑鼻而来。
棺材底板上,那道用来伪造证据的青蚨墨槽里,没灌墨,却嵌着一枚薄薄的桃木片。
木片上用刀尖刻着一行字:“黑水峪东坡三十亩”。
这是地契编号。
追命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那枚桃木片,稍稍用力一掰。
咔嚓。
桃木片从中间裂开,露出了里面的夹层。
那是一张只有巴掌大的泛黄丝帛,上面字迹潦草,笔锋却利得像剑,一看便是谢卓颜的亲笔。
“北坡箭楼风雪大,以此窖代产房,若能活,便护吾儿周全。”
墨迹早已干透发黑,但在那丝帛的边缘,却清晰地留着两排细小的凹痕——那是婴儿磨牙时咬出来的牙印。
追命捏着那半张丝帛的手指骨节发白,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就在这时,地窖口的阿哑动了。
他赤着脚,踩在那冰凉刺骨的青砖上,手里那把断剑猛地向下一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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