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近侍与远谋
成为陈平的近身侍从,并没有立刻让林深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前呼后拥,甚至比之前做普通门客时更加战战兢兢。
他的日常工作琐碎而枯燥:清晨,要在陈平起身前备好洗漱的温水和洁净的布巾;用餐时,要侍立一旁,随时添饭斟酒(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是粗粝的粟米饭和寡淡的菜羹);陈平出门或会见其他宾客时,他要捧着简单的行囊或信物跟在后面;夜晚,要等到陈平歇下,才能回到自己那间依旧简陋的偏房。
陈平似乎并未因那日“分肉”之言对他格外青睐,态度依旧是那种带着疏离的温和。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而伏在简陋的木案前,对着粗糙的绢布或竹简写写画画,上面是林深看不太懂的符号和可能是地名、人名的古体字;时而又会长时间地沉默独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眼神放空,仿佛神游天外。
林深恪守本分,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多听多看少说话。他像一个影子,默默观察着这位正处于人生关键转折点的历史人物。
他注意到,陈平的饮食极其简单,甚至比一些家境稍好的门客还要清苦。一件深色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边缘甚至起了毛边,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然而,在对待前来拜访的各方人士时,陈平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有时是风尘仆仆、穿着破旧军服的汉军小校,陈平会耐心倾听他们带来的前线零碎消息,偶尔问上一两句关于某位将领近况、士卒士气如何的话,临走时,总会让林深包上一些仅有的干粮或一小串铜钱,语气诚恳:“辛苦跋涉,聊表心意。”
有时则是衣着体面、看起来像是本地乡绅或小吏的人物,陈平会与他们谈笑风生,言语间既不卑不亢,又能恰到好处地提及汉王的“仁义”与“天命所归”,对项羽的“暴虐”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送客时,若是对方带来些礼物,陈平通常会推辞一番,若实在推辞不过,收下后也必让林深准备价值相仿的回礼,绝不亏欠。
更有几次,来的是一些行踪诡秘、面目模糊的人,往往在深夜叩门,与陈平在屋内低声密谈良久。林深守在门外,只能听到压抑的、断续的语声,内容听不真切,但那种凝重的气氛,让他直觉感到谈论的绝非寻常之事。这些人来时无声,去时如风,不留痕迹。
通过这些观察,林深逐渐拼凑出一个更立体的陈平:他生活简朴,近乎自苦,却在结交人脉、打探消息上毫不吝啬;他看似温和低调,实则心思缜密,暗中编织着一张庞大的信息网络;他对刘邦的处境有着清醒的认识,但并不悲观,而是在积极地寻找突破口。
“先生是在‘分’散钱财和精力,去‘聚’拢人心和信息。”林深在心里暗暗总结。这与他最初理解的“分肉”哲学一脉相承,但应用的范围和深度,已远非乡间分肉可比。
这天下午,陈平罕见地没有会客,也没有处理文书,只是让林深搬了个蒲团,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看似闭目养神。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深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扰。
忽然,陈平睁开眼,目光并没有焦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考较:“林深,依你之见,当今楚汉之势,关键在何处?”
林深心头一跳。来了。这是对他的一次试探,还是真的想听听他的看法?他不敢妄言军国大事,但也不能显得过于无知。他斟酌着词句,尽量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达:
“小人愚见……汉王新败,势弱,如……如退潮之水。项王势强,如……如日中天。然潮水退去,方见礁石;日头过烈,恐伤禾苗。关键在于……如何让潮水重新涨起来,或者……让那日头,没那么烈?”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比喻都用了出来,说得磕磕绊绊。
陈平听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潮水……日头……比喻虽糙,理却不差。”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落在林深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那你觉得,该如何让潮水再涨,让日头变暗?”
林深感到压力陡增。他知道答案,历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离间项羽范增,策反英布、彭越,韩信北伐开辟第二战场……但这些他能说吗?说出来,陈平会怎么看他?一个普通的门客,怎能对天下大势有如此清晰的洞见?那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额头沁出细汗,硬着头皮道:“小人……小人不知。但小人觉得,再坚固的堤坝,若有蚁穴,日久也可能崩塌。再明亮的烛火,若被风吹,也会摇曳不定。或许……或许可以从这些细微处着手?”
他不敢直接说离间、策反,只能含糊地暗示。
陈平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疲惫的眼睛里,再次掠过林深熟悉的那种锐利光芒,但这次更快,更隐晦。他没有对林深的回答做出评价,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恢复了之前闭目养神的状态,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