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呜咽声并非来自活人之口,而是源于一件件沾染了记忆的死物。
荒祠深处,一间久无人至的厢房被沈观灯辟为“遗音堂”。
堂中没有牌位,没有香案,只在正中央摆着一张破旧的蒲团,蒲团边上,斜靠着一根断裂的竹拐杖,杖头磨得油光发亮——那是阿骨生前拄了四十年的伴身之物,木纹里嵌着无数听众洒落的泪与尘。
墙上挂着几册因翻阅过度而卷了边的褪色话本,封面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纸页边缘泛着被指尖摩挲出的深褐油痕,像老树年轮般刻下岁月的温度。
这便是说书鬼阿骨留在世间的一切。
沈观灯缓步走入堂中,鬼吏们自发地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空气凝滞如冻水,唯有檐角残铁随风轻晃,发出细微的“叮铃”声,如同亡魂低语。
她伸手触碰最后一本话本,纸面粗糙皲裂,仿佛轻轻一折便会碎成齑粉;指尖传来潮湿的凉意,夹杂着霉味与一丝极淡的焦香——那是阿骨临终前用最后魂火点燃竹板时留下的气息。
她翻开末页,那纸张因受潮而发黄发脆,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一如阿骨那总也散不去的魂体腐朽之气。
但她知道,这页纸不止承载文字,更封存着他最后一口气——是沈观灯以“文心炭”画符锁住的那一缕执念,藏于墨线之下,静待万心共鸣来唤醒。
她指尖凝出一点“文心炭”与灶灰混合的墨,笔尖落下,力透纸背,一行行字迹如泣血刻印:
“今有说书鬼阿骨,一生传颂善事,死于不公雷罚。今,万民共请:不求天敕神封,只求一席之地,容他说完那些被天庭抹去、却在人间铭记的故事。”
写罢,她合上话本,转身走向祠外那尊仍在嗡鸣的“民愿鼎”。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将那本承载了阿骨一生与最后遗愿的话本,投入了鼎中。
没有火焰,鼎内激荡的民愿之力瞬间将话本吞噬,化作一捧飞旋的灰烬。
然而,灰烬未散!
“咚——!”
一直沉寂的鼓精儿,此刻双目圆睁,眼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
他高举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敲在鼓心之上。
这一声巨响,不像鼓鸣,倒像万众齐声的怒吼,像积压了千百年的不甘在瞬间引爆!
鼓皮震动撕裂空气,耳膜为之刺痛,连地面青砖都随之震颤,细沙从墙缝簌簌落下。
随着鼓声扩散,那捧在鼎中盘旋的灰烬竟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冲天而起。
无数细小的灰色尘埃在空中飞速重组,不再是纸张,而是一道道流光。
流光交织,竟在荒祠上空化作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星环!
“口述星环!”有见识的老鬼失声惊呼。
那星环由无数话本残页的虚影构成,每一圈光晕之上,都清晰浮现出阿骨生前曾讲述过的一个个无名神怪的故事:替人挡灾而死的少年、为护乡邻力竭而亡的牛妖、用歌声引开洪水的河女……
它们如星辰般闪烁,每一个,都是一段被遗忘的功德。
就在当夜,广信府方圆百里,所有曾听过阿骨说书的人,无论老幼,无论贫富,竟在同一时刻,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还是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庙,冷风从瓦缝钻入,吹动半幅残幡,“哗啦”作响;枯草在墙角窸窣抖动,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还是那个缺了腿的枯瘦老鬼,他佝偻着身子坐在角落里,手中那半截烧焦的竹板轻轻一敲,发出清脆又干涩的“啪”声,随即用他那独有的、沙哑又带着一丝暖意的嗓音,缓缓开口:
“上回书说到,井边婆婆为救七个贪玩落井的娃儿,自己却沉了底……”
梦中的听众,从最初的几人,到几十人,再到成百上千。
人们从各自的梦境中“走”来,汇聚于此,将小小的破庙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或坐或站,痴痴地听着。
有人眼角湿润,有人双手合十,有人默默跪下。
每一句聆听,每一次点头,每一次叹息,都化作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香火。
万千香火如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穿透梦境的壁垒,精准地系在那道“口述星环”之上。
它们开始拉扯,竟硬生生地将阿骨那濒临溃散的残魂,一点一点从星环的故事碎片中剥离、重塑!
那不是幻象的聚合,而是言语本身凝结的“语念之核”——是他一生所讲之善,在千万人心中扎根后反哺而成的“言灵本源”。
只要还有人记得,他的声音就不会断绝;只要还有人落泪,他的魂便不会消散。
第一夜,百人听书,香火细若游丝;
第二夜,千人齐聚,梦境几近实体,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檀香与泪水蒸腾的气息;
第三夜,连远在三百里外的游方道士,也在打坐时听见了那熟悉的竹板声,惊得睁眼流泪,拂尘坠地。
荒祠之中,“口述星环”日益明亮,每一圈光晕都在轻轻震颤,仿佛承载着越来越沉重的记忆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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