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根被香火金丝紧紧缠绕的灯芯,在焦黑的灰烬堆里,仍旧顽固地燃着一豆幽蓝微光,如同一只不肯瞑目的鬼眼。
那光细微如针,却在浓雾中划出一道冷冽的轮廓,仿佛天地间仅存的呼吸。
晨雾浓重如浆,带着刺骨的湿寒,渗入骨髓,连魂体都泛起霜色。
雾气低伏,像一层裹尸布般压着山巅,耳边唯有风穿过残碑的呜咽,以及远处林间偶有枯枝断裂的脆响,惊得人心一颤。
沈观灯就跪坐在那片死寂的灰烬旁,十指深深抠入湿冷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与草根,指尖因用力而翻裂,渗出的不是血,而是缕缕淡金色的香火残息——那是她魂魄正在崩解的征兆。
泥土的腥气混着焦木的苦味钻入鼻腔,她的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刀片。
一滴黏稠的黑血自她额角缓缓滑落,蜿蜒过她惨白如纸的脸颊,触感冰凉又滞涩,像一条毒虫爬行。
它滴落在石上,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缕青烟。
她的脑海里,正有无数不属于她的画面如山崩海啸般涌入。
黑水峡血浪滔天,浑浊的江水被染成赤红,八百个模糊的身影在烈火中嘶吼,那吼声震天动地,汇成一句她从未听过却又熟悉到骨髓里的话——“幽冥司在,死战不退!”
她听见火焰灼烧皮肉的“噼啪”声,闻到血肉焦糊的恶臭,甚至能感受到江风裹挟着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那些记忆不是影像,是完整的五感入侵,将她撕成两半。
这些记忆,是谁的?
裴照野化作半凝实的兵魂,上前一步,伸出手想扶她,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焦急与担忧:“司主,你……”
“别碰我!”
沈观灯猛地抬头,一把将他的手挥开。
她的瞳孔涣散,找不到焦距,那双曾运筹帷幄、洞悉人心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惊恐与混乱,“你是谁?!你们……都是谁?”
她的掌心传来空荡的触感——方才那一挥,竟只穿过了裴照野的魂体,如同抓了一把冷风。
这虚无感让她更加崩溃。
她抱着头,痛苦地蜷缩起来,口中发出破碎的呓语:“我不是……我不是沈观灯……我是谁?”
太阳穴突突跳动,颅内似有千万根细针在搅动,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耳鸣般的嗡响,仿佛有谁在她脑中低语,用一种古老而扭曲的语言吟唱。
一直静立在不远处的蚕女悄然上前,她手中捏着一根昨夜从沈观灯魂体上断裂的香火丝线。
那丝线冰冷如铁,微微震颤,像是仍有生命在其中游走。
她蹲下身,将那根丝线轻轻贴在沈观灯的心口,触肤瞬间,丝线竟泛起微弱的蓝光,如同脉搏般跳动。
那双空洞的盲眼仿佛能看穿魂魄的本质,轻声一叹,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你把别人的命忆,当成了自己的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山下传来,踏碎湿泥与落叶,越来越近。
青蚨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山巅,她怀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方黑沉沉、尚有余温的石碑状物事。
那东西通体漆黑,表面粗糙,细看之下,竟是由无数人的指甲灰与梦中所见的灯油幻质凝结而成——那“灯油”并非实物,而是信众在梦中感应到的光之残影,经千人愿念凝聚,方成实体。
碑面刻着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字迹,每一笔都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带着血与执念的重量。
“司主!”青蚨娘的声音发颤,既有狂喜,又有极度的恐惧,“成了!这是‘民愿碑’!昨夜观灯之后,南境三十六城,有七百一十三位信众在梦中自发焚香祷告,以指甲刻画,凝成了这块碑!他们都在重复一句话——勿忘幽冥司!”
她将民愿碑举到沈观灯面前,激动地说道:“香火反哺!这是最精纯的香火反哺!可是……”
话音未落,沈观灯突然浑身剧烈抽搐起来,仿佛被无形的雷电击中。
她仰起头,唇间溢出一段古老、悲凉、完全不属于她声线的歌谣:
“灯母燃初火,照夜不照我……”
那声音苍老而空洞,如同从万丈深渊下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冻结魂魄的寒意,连空气都仿佛凝出霜花。
风骤然止,连雾都停滞了一瞬。
在场众鬼无不骇然,面面相觑。
唯有蚕女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失声惊呼:“这是上古《守寂谣》!糟了!有人在用‘遗忘’的古咒,污染司主的记忆根源!”
她虽盲,却曾织过千年的“命丝录”,听过九百世的亡魂低语——那一曲《守寂谣》,是远古祭司为斩断因果而唱的绝音,凡听者,魂不归位。
九重云外,天风浩荡。
谢无歧立于云海之巅,玄金帝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衣袂翻飞如刀,割裂流云。
他的指尖,正凝着一缕昨夜从灯阵中悄然截取的光丝,光丝在他指尖流转,如同一条活着的记忆之河,映出人间灯火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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