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每月一次的“补气家宴”,规矩森严:必须净手焚香,席间不可言语。
桌上永远只有九道不见荤腥的素菜,对应人体九窍,每人必须吃完对应自己“缺窍”的那一盘。
我从小被要求吃“耳窍”对应的木耳,直到我发现,家族里听力渐失的长辈,耳道都长满了黑木耳般的菌丝。
这次家宴,桌上第十个空位前,摆着一盘对应“心眼”的、微微搏动的赤红肉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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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初七,雷打不动。
这规矩从我有记忆起就刻在骨子里。月初,母亲就会用那种混合了敬畏与不容置喙的语气提醒:“初七了,记得沐浴更衣,回老宅。”
老宅在城北一片即将拆迁的旧区深处,灰墙黑瓦,门楣低矮,像一只蹲踞在时光尘埃里的巨兽,沉默地消化着每月一次归来的子孙。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陈年木料的腐朽气、经年不散的线香余烬,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晒干草药混合了铁锈的微腥。
我是厌恶这顿家宴的。孩童时厌恶它的沉闷压抑,少年时厌恶它的古怪规矩,成年后,则是一种日益增长的、源自本能的寒意。但我从未缺席。血脉里的绳,或者说,母亲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带着恳求的恐惧,捆着我,一次一次走回那扇黑漆木门。
进门第一件事,不是寒暄,是“净手”。天井角落里,永远备着一盆清水,水里飘着几片枯黄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叶子,水色微褐。每个人都必须在此洗手,仔仔细细,指缝腕口都不放过。水冰凉刺骨,即使盛夏也是如此。洗罢,用一旁搭着的、浆洗得发硬的白色布巾擦干。那布巾永远有股淡淡的硫磺味。
然后是“焚香”。正厅的祖宗牌位前,香案上早已备好九支细长的暗绿色线香。由最年长的叔公——一个干瘦得如同核桃,眼睛却亮得瘆人的老头——亲自点燃,分给每个到场的人,每人三支。我们必须双手持香,高举过头顶,对着那些模糊的牌位躬身三拜,再将香插入那个巨大的、布满香灰和陈旧插孔的铜香炉。烟气袅袅升起,不是寻常寺庙的檀香,而是一种更辛辣、更沉闷的气息,吸入肺里,微微发涩。
做完这些,才能进入宴席所在的东厢房。
房间很大,却只摆了一张巨大的、沉重的红木圆桌。桌边整整齐齐放着十把高背椅,都是同样的红木材质,雕着简单的云纹,因为年代久远,扶手被磨出深色的油光。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浆烫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
餐具是统一的青白色细瓷,碗盘边缘有一圈极细的、暗红色的线。筷子是乌木的,一头方一头圆。没有酒杯,只有茶盏。
最引人注目的是桌上的菜。永远是九道。摆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圆形。没有鸡鸭鱼肉,不见半点荤腥。全是素菜,但颜色、形态都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一盘灰白色的、切成薄片、近乎透明的东西,浸泡在清亮的汁水里——对应“目窍”。
一盘淡黄色的、状如蜂巢、布满细密孔洞的蒸糕——对应“鼻窍”。
一盘漆黑的、粘稠如膏、点缀着几点惨白芝麻的糊状物——对应“口窍”。
两盘对称摆放的、淡粉色肉感、边缘卷曲如耳的凉拌菜——对应“耳窍”。其中一盘,从我记事起,就固定摆在我的座位前。
还有对应“身窍”(前后阴)的两道,通常是看起来相对正常的清炒时蔬,但蔬菜的品种我从未在菜市场见过,颜色要么过于艳丽,要么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黑。
最后是摆在桌子正中央,对应“心窍”的一小盅汤。汤色是一种浑浊的灰白,表面漂浮着几颗枸杞般的红色果实,但那红色,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开席前,叔公会用他沙哑干裂的声音,缓慢地重复一遍规矩:“食不言。各守其窍。净盘而止。”
意思是,吃饭时不准说话。每个人只能吃对应自己“缺窍”的那一盘菜。必须吃完,一点不剩。
“缺窍”,据说是我们这一支家族血脉里与生俱来的“亏欠”。每个人生来就有一窍(或多窍)先天不足,需要每月以特定的“食补”来“滋养稳固”。我的“缺窍”,在左耳。所以我从小就被指定吃那盘对应“耳窍”的凉拌菜。
那菜的味道我至今无法准确形容。看起来像木耳,但比木耳更厚,更脆,咬下去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味道寡淡,却带着一股子雨后泥土深处的腥气,嚼到最后,会泛起一丝诡异的回甘,那甘甜粘在舌根,久久不散。每次吃完,我左边的耳朵都会嗡嗡作响好一阵,像是里面有无数小虫在振翅,又像是隔着水听人说话。
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我从小体检听力正常,却要一直“补”耳窍?母亲总是眼神闪烁,匆匆打断我:“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总有道理。吃了对你没坏处。”她从不直视我的眼睛。
家族里其他长辈,也各自沉默地吃着属于他们的那盘菜。吃“目窍”的堂伯,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布满血丝,眼神呆滞。吃“鼻窍”的姑婆,患有严重的鼻炎,呼吸声粗重如风箱,但她面前那盘蜂巢状的蒸糕,每次都被她仔细地、一点不落地吃完。吃“口窍”的叔公本人,声音嘶哑,嘴唇常年干裂起皮,说话时总像含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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