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对应关系,起初我只觉得是巧合,或者某种心理暗示下的牵强附会。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夏天。
那年,吃“耳窍”菜的另一位,是我的三叔公。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匠,手艺极好。但大约从那年春天开始,他的听力明显下降,和人说话总要侧着右耳,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家宴上,他吃那盘凉拌“耳菜”时,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七月初七的家宴,三叔公没有来。母亲低声说,他病了,耳朵里长了东西,疼得厉害。
隔了几天,我随父母去探望。三叔公躺在昏暗的里屋床上,脸色蜡黄,精神萎靡。说了没几句话,他突然痛苦地捂住左耳,表情扭曲。三婶扶着他,低声劝他上药。三叔公摇摇头,喘息着说:“没用……里面……自己长的……”
也许是出于少年人可憎的好奇,也许是对那盘吃了多年的菜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联想,趁他们不注意,我偷偷凑近了些。三叔公正好侧过头,左耳对着窗外一点微光。
我看到了。
在他耳道的深处,靠近鼓膜的位置,不是红肿发炎,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长满了黑色的、肉质的东西。那形态,那颜色,像极了浸泡发胀后的……木耳。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微的、菌丝般的脉络,在耳道湿漉漉的壁上微微颤动。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强行忍住,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那景象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比任何恐怖画面都更令人毛骨悚然。那不是病,那像是……某种东西,从里面长出来了。
自那以后,我再看面前那盘“耳菜”,不再是简单的厌恶,而是混合了恐惧和恶心。我开始仔细观察其他长辈。吃“目窍”的堂伯,有一次他摘下眼镜擦拭,我瞥见他眼角分泌物异常粘稠,带着淡淡的灰白色,凝结的形状……像那盘“目窍”薄片。吃“鼻窍”的姑婆,我偶然看见她用一种特制的银质小钩,小心翼翼地从鼻孔里勾出一点淡黄色的、胶质般的块状物……
一个冰冷的认知逐渐成形:我们吃的,不是“补药”。我们是在“喂养”我们体内某种先天不足的、或者说,不该存在的“东西”。每月一次的“补气”,是在维持一种诡异的平衡,防止那些“东西”失控,或者……以更可怕的方式显现。
而“缺窍”,或许根本不是“不足”,而是某种“通道”,或者“病灶”的标记。
这个认知让我每次参加家宴都如同赴刑。但我无法反抗。母亲哀求的眼神,家族里那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还有我自己内心深处某种模糊的、仿佛也被什么东西牵系着的感觉,都让我一次次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艰难地吞咽下那盘黑色的凉拌菜。我能感觉到,每次吃完,左耳深处那种细微的、仿佛有什么在蠕动的麻痒感,越来越清晰。
又是一个初七。
我刻意拖延到最后一刻才走进老宅。净手,焚香,流程依旧。烟气缭绕中,叔公的脸在牌位前明灭不定,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在我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步入东厢房,巨大的红木圆桌,白色的桌布,青白的瓷器,乌木的筷子。九道菜已经摆好,散发着各自怪异的气息。
我习惯性地走向我的座位,目光却猛地僵住。
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
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椅子还是十把。
但今天,在原本应该空着的、背对门口的那个主位旁边,多放了一把椅子。
第十一把椅子。
同样材质的红木高背椅,雕着同样的云纹,像是从未缺席过一样,稳稳地放在那里。
而在这第十一把椅子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个与周围青白瓷器格格不入的器皿——一个暗红色的、陶土质感的小碗。碗口比拳头略大。
碗里,盛着东西。
不是素菜。
那是一团……暗红色的、颤巍巍的、半凝固的胶状物。像肉冻,但又不像寻常肉冻那般剔透。它颜色深红近黑,表面并不平滑,布满了细微的、血管般的纹路,最中心的位置,还在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微微搏动着。
如同一个缩小版的、裸露的、还在微弱跳动的心脏。
它散发出的气味,浓烈、甜腥,带着铁锈和某种腐败花朵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瞬间压过了桌上所有素菜的气息,充斥了整个房间。
对应“心眼”的汤盅,依旧摆在桌子正中央。
那么这一碗……是什么?
对应什么“窍”?
谁……来吃它?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桌边的其他人。父母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乌木筷子。叔伯婶娘们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那多出来的一把椅子和那碗搏动的红色肉冻根本不存在。
只有坐在主位的叔公,缓缓抬起眼皮。他的目光,越过了圆桌,越过了那九道菜,越过了中央的汤盅,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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