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踏入这小院,麝月的心便如同那悬了许久的吊桶,终于晃晃悠悠地落了地,沉入一片未曾想过的安宁里。
日子流水般淌过。
小院里的几竿翠竹依旧苍碧,只是叶缘染上了些许焦黄,风过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幽静。
那架蔷薇藤蔓纠缠,早已谢了芳华,只余下深绿的叶子,厚墩墩地覆在墙头。
麝月住在西厢房,每日里起身,先是帮着香菱一同打扫院落。
曾秦不喜人多打扰,尤其书房,等闲不让她们进去,只自己整理。
院中事务本就简单,不过洒扫、烹茶、缝补几样。
香菱性子温婉柔和,毫无争强好胜之心,待麝月如同亲姐妹,凡事有商有量。
曾秦更是省事,除了用饭、喝茶,大多时辰都埋在书房里,或是读书,或是默坐,偶尔出来在院中踱步,眼神清明,神态从容,并无半分焦躁之色。
这里没有怡红院里日夜不停的嬉笑喧闹,没有暗流涌动的争宠掐尖,更没有需要时刻揣摩的主子心意。
麝月甚至有了闲暇,可以坐在自己窗下,就着明亮的秋光,安安静静地给曾秦缝制一件过冬的棉袜,或是替香菱描两个新鲜的花样。
针线穿过布料,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平静。
她有时会恍惚,这与她被“发配”过来前想象的,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日午后,麝月正和香菱在廊下挑选今年新收的桂花,准备酿些桂花蜜。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两人低声说笑着,气氛融洽。
忽听得院门被轻轻叩响。
香菱起身去开门,却见贾宝玉独自一人,怔怔地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些不自然的关切和犹豫。
“二爷?”香菱有些意外,忙让开身子。
宝玉踱步进来,目光先是快速扫过这方整洁却略显朴素的院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落在廊下的麝月身上。
麝月已站了起来,垂手立在一旁,心中却是咯噔一下。她没想到宝玉会亲自找来。
“麝月……”
宝玉走到她跟前,打量着她身上的半旧藕荷色袄子,语气里带着心疼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你……你在这里过得可好?他……他可曾欺负你?若是他待你不好,你只管告诉我,我……我定为你做主,回明太太,接你回去!”
他说得恳切,自以为是仗义执言,却全然未觉这话听在已然适应并开始珍视眼下生活的麝月耳中,是何等的刺耳与不合时宜。
麝月抬起头,看着宝玉那张依旧俊美却难掩稚气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仰望、伺候着这位凤凰般的二爷,觉得他身边便是最好的归宿。
可如今……
她后退了半步,微微福了一礼,声音清晰而疏离:“劳二爷挂心。奴婢在这里一切安好,曾相公待下宽和,香菱姐姐也极好照顾。什么都不缺,很是自在。”
她特意强调了“曾相公”和“奴婢”,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宝玉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而且语气这般生硬。他急道:“你何必瞒我?这院子这般狭小,如何比得怡红院?他一个……他若给你气受,你定要告诉我!”
麝月心中叹了口气,知道不说清楚,这位二爷怕是会纠缠不休,若传到曾秦耳中,反倒不美。
她深吸一口气,神色愈发郑重,甚至带上了几分凛然:
“二爷,奴婢如今是曾家的人,蒙相公不弃,在此安身立命。过去伺候二爷的情分,奴婢铭记于心,但如今身份已殊,男女有别,瓜田李下,还请二爷体谅。
二爷日后……还是莫要再来寻奴婢了,免得……免得我家夫君看到,心生不快,于彼此清誉有碍。”
一番话,如同冰珠子砸在石板上,清脆,冰冷,带着决绝的意味。
“夫君?”
宝玉被这两个字震得倒退一步,脸上血色霎时褪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麝月。
他从未想过,从小一起长大、性情最是稳重温柔的麝月,会有一天用如此陌生、如此“世俗”的口吻对他说话,称呼另一个男人为“夫君”,并且……请他远离。
一股混合着被背叛、被抛弃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麝月已低下头,不再看他,那姿态竟是无比的坚定。
香菱在一旁看得心惊,忙打圆场道:“二爷,麝月妹妹说的是正理。您……您还是请回吧。”
宝玉看看麝月,又看看这安宁静谧得仿佛容不下他一丝波澜的小院,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无处发泄。
他猛地一跺脚,眼圈红红地,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踉跄着冲出了院门。
回去的路上,秋风拂面,宝玉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麝月那疏离的眼神,生硬的语气,一遍遍在他脑中回放。
“我家夫君”
“莫要再来”
……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那个曾秦,就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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