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将云朵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如同上好的苏杭绸缎,铺陈在旧上海略显灰蒙的天空上。“佩兰雅舍”临街的素雅窗棂内,已早早点亮了温暖的灯火,与窗外渐起的暮色形成了温馨的对比。
秦佩兰送走最后一位品茶谈事的客人,是一位在报馆任职的编辑,对方对雅舍新到的明前龙井赞不绝口,又订下了下周在此处与友人小聚的雅间。她亲自将人送到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既不显谄媚又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直到对方的黄包车消失在巷口,她才缓缓敛去笑意,轻轻舒了一口气。
回到略显空旷却静谧宜人的厅堂,她并未立刻去后院休息,而是独自在一张临窗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椅垫是许秀娥绣坊新送的缠枝莲纹锦缎,柔软而熨帖。她端起侍女方才奉上、尚未动过的温茶,浅浅呷了一口,目光有些悠远地投向窗外。
“佩兰雅舍”开业已有一段时日,生意算是稳稳地立住了脚跟,甚至比预想中还要好上一些。来的客人虽不如从前“花烟间”那般鱼龙混杂、喧嚣热闹,但层次高了不止一筹,多是些文人墨客、学院教授、以及一些追求格调与新奇的商人。银钱进项虽不算暴利,却胜在稳定、干净,且隐隐有种细水长流的态势。
她终于摆脱了昔日“花烟间”老板娘的污名,成了这上海滩小有名气的“秦经理”、“秦老板”。旁人见了,多是客气地唤一声“秦女士”,眼神里少了以往的轻浮与窥探,多了几分尊重与认可。就连以前那些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所谓“体面人家”的太太小姐,如今偶尔也会借着来喝茶的名义,好奇地打量这间声名在外的“雅舍”,以及她这个脱胎换骨的老板娘。
按说,她该心满意足了。
然而,独自一人时,那种如同潮水般涌上的孤寂感,却时常在不经意间,将她包裹。这雅舍再好,终究是开门迎客的生意场,热闹是别人的。当曲终人散,灯火阑珊,这偌大的空间里,便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薛怀义那个绣花枕头被她彻底赶走后,耳根是清静了,却也连带着将那点虚假的、充斥着算计的“温存”也一并驱逐了。夜深人静时,望着空荡荡的床榻,她偶尔也会感到一丝冰冷的寒意。不是怀念那个人渣,而是……一种无人可依傍的空虚。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小院里,珍鸽对她说的那番话:“当姐姐你拥有了自己的事业,不再仅仅是一个风月场的老板娘,而是受人尊敬的‘秦经理’、‘秦老板’时,你还怕遇不到真正欣赏你、尊重你、能与您并肩而立的君子吗?”
话是没错,可这样的“君子”,又在何方?这浮华又现实的上海滩,真心比金玉更难寻。
思绪飘荡间,她又想到了珍鸽。这个神秘而又睿智的女子,仿佛是她命中的贵人。若非她那日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自己恐怕至今还在那泥潭里挣扎,与薛怀义那样的蠹虫纠缠,眼睁睁看着“风月楼”走向末路。
是珍鸽,给了她破而后立的勇气和方向。还有许秀娥,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内心坚韧的妹子,如今也靠着自己的绣艺,一步步站稳了脚跟。她们三人,因麻将结缘,却在这浮世中,隐隐形成了一种相互扶持、彼此懂得的奇妙联结,这联结,比那些虚情假意的牌局友谊,要珍贵得多。
尤其是珍鸽……秦佩兰总觉得,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透彻和安稳。仿佛无论遇到何事,只要与她聊聊,那纷乱的心绪便能沉淀下来,看到一丝光亮。
想到这里,秦佩兰心中一动。她放下茶杯,唤来心腹丫鬟阿香。
“阿香,你去备一份礼,挑些上好的龙井,再包几样咱们雅舍新出的、做得精致的点心。”她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干练,“然后,你亲自跑一趟,去珍鸽夫人家里,就说我明日午后得闲,想请她过府一叙,喝杯清茶,说说话儿。”
她刻意用了“过府一叙”这样正式的词,而非“来搓麻将”,显露出对这次邀约的郑重。
阿香应声去了。
秦佩兰重新靠回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她找珍鸽,倒也不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难事非要请教。雅舍的生意目前还算顺遂,一些经营上的小问题,她自己也勉强能应付。更多的,是一种心绪上的想要靠近。
她想和珍鸽说说雅舍近来的趣事,聊聊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也想听听她那边的情况,小随风又长了什么本事,老蔫哥是否一切都好;或许……还能隐隐透露一丝自己心底那难以对人言的孤寂与迷茫,听听她那总能切中要害的见解。
与珍鸽相处,让她感到一种难得的放松与安心。那是一种超越了牌友、甚至超越了普通朋友界限的信任与依赖。
翌日,午后阳光正好。珍鸽接到了阿香送来的口信和礼物,略感意外,但并未推辞。她将随风托付给刚好过来送绣活的许秀娥照看一会儿,自己稍稍整理了下衣容,便随着阿香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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