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那特有的、混杂着煤烟、消毒水和某种更深沉难闻气味的空气,终日弥漫不散。老蔫佝偻着背,将一铲铲黑煤送进那咆哮着的焚尸炉口,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他黝黑、布满汗珠和煤灰的脸庞,表情是惯常的麻木与沉静。这里的活儿,早已将他的神经磨砺得如同炉膛内的耐火砖,坚硬,冰冷,不易起波澜。
然而,近来这份沉静之下,却暗涌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激流。这股激流的源头,不在别处,就在他那日益显出“神异”的儿子,陈随风身上。
“老蔫,听说你家那小子,不到两岁,就能认字说话了?真的假的?”午间歇息时,一个同样满身烟灰的工友,凑过来递了支劣质烟卷,咧着嘴,带着几分好奇和不信问道。
老蔫接过烟,就着对方递来的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他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嘿!那可了不得!咱们这地界儿,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神童了?”另一个工友也围过来,啧啧称奇,“老蔫,你这是捡到宝了啊!将来肯定能当大官,发大财,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就是就是,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兄弟!”
工友们七嘴八舌,话语里带着市井小民对“神异”最朴素的惊叹和对未来最直接的向往——沾光,享福。他们看不到这“神异”背后可能潜藏的东西,只看到了一个可能飞黄腾达的希望。
老蔫听着,脸上挤出一丝惯常的、略显木讷的笑容,应付着:“孩子还小,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可那笑容底下,心却沉甸甸的。
享福?他从未敢如此奢望。他娶珍鸽,接纳随风,最初不过是怜惜她们孤儿寡母,想给这对苦命人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一个名分。他从未图过什么回报,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粗茶淡饭,日子能过得去就好。
可随风这孩子……他展现出的,早已超出了“聪明”的范畴。那抓周时的异象,那早慧得近乎妖孽的学语能力,还有那秦佩兰和许秀娥都亲口证实的“过目不忘”……这一切,都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老蔫这朴实的心上。
他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见识也有限。但他活了大半辈子,在这焚化人世最后躯壳的地方,看多了世事无常,也听过不少乡野奇谈。他笃信一些最朴素的道理:人,不能太出挑;福气,不能太满。太过异常的东西,往往伴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和凶险。
随风这孩子,是好,是灵秀,是他和老蔫家的福气。可这福气,太大了,太扎眼了!就像夜明珠丢在煤堆里,想不引人注意都难。这上海滩,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没有?赵文远和苏曼娘那对黑心肝的,能善罢甘休?若是被其他更有权势、心怀叵测的人盯上,把这孩子当成什么“祥瑞”、“异宝”,或者……更糟的情况,那该如何是好?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听老人讲古,说有些大户人家,为了保住风水,或是练什么邪门的功夫,会找一些生辰八字特殊、或是天生灵慧的童男童女……老蔫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那工友递来的烟卷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才恍然惊觉,连忙扔掉。
“怎么了老蔫?心神不定的。”工友问道。
“没……没事,炉子该加煤了。”老蔫站起身,重新拿起铁锹,走向那依旧在熊熊燃烧的炉口。那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却驱不散他心底那股越来越浓的寒意。
这忧,是如同阴云般笼罩在他心头的恐惧,是对未知风险的直觉,是对这脆弱幸福可能被打破的深深无力感。
然而,当他结束了一天沉重而压抑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那扇属于自己的、亮着温暖灯光的家门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又会如同暖流般,瞬间将他包裹。
“爹!”
随着一声清脆、带着雀跃的呼唤,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归巢的乳燕,跌跌撞撞地扑到他的腿边,仰着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欢喜和依赖。
只这一声,只这一眼,老蔫觉得这一整天的疲惫、烟尘、还有那心底沉甸甸的忧虑,都在刹那间被洗涤得一干二净。他弯下腰,那双因为长年累月劳作而布满厚茧、粗糙不堪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抱起来,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
“诶,随风,爹回来了。”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极软,极柔,那平日里在火葬场被烟火熏得硬邦邦的脸上,此刻绽放出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带着傻气的满足和幸福。
珍鸽会端着温热的饭菜从灶间出来,看着他抱着儿子那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的模样,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饭桌上,随风会用他那有限的词汇,断断续续地讲述他一天的“见闻”——看到了蚂蚁搬家,听到了鸟儿唱歌,学会了哪个新词……老蔫听不懂太复杂的,但他会极其认真地听着,不时笨拙地应和着,给儿子夹他咬得动的、最嫩的菜心。
看着儿子一天天健康长大,看着珍鸽眉眼间日益舒展的安宁,看着这个家虽然清贫却充满了温暖和生机,老蔫便觉得,自己这辈子受过的所有苦,攒下的所有力气,都有了着落,都有了意义。
这喜,是为人父最本能的骄傲与满足,是支撑他在这冰冷尘世中继续前行的最大温暖和力量。
忧与喜,如同冰与火,日夜交织在这憨厚汉子的心头。他抱着儿子柔软的小身子,感受着那蓬勃的生命力,暗暗攥紧了拳头。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多大本事,但他有一把子力气,有一颗肯为了这个家豁出命去的决心。
不管将来有什么风雨,不管那“神异”会引来什么,他都要死死地守住这个家,守住珍鸽,守住随风。这是他老蔫,一个焚尸工,在这浮华又残酷的上海滩,唯一的、也是全部的念想和坚持。
夜色深沉,小院安宁。老蔫看着熟睡中儿子恬静的睡颜,那眉宇间的忧色,最终化为了更深的坚定。他轻轻吹熄了油灯,躺在珍鸽身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身旁妻儿均匀的呼吸声,如同听着这世间最动听的安魂曲。为了守护这片刻的安宁,他愿意付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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