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居”能提供地道西餐且格调不俗的消息,如同初秋掠过黄浦江的风,悄无声息却迅疾地吹进了沪上那些高门大户、洋行买办、文人雅士的圈子里。起初只是些与钱老爷相熟的商贾前来尝鲜,渐渐地,一些真正称得上“名流”的人物,也开始在这家原本略显“市井”的酒店里露面。
这日晌午刚过,两顶呢绒小轿一前一后,稳稳地停在了“悦来居”门前。前面轿子里下来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穿着藏青团花缎面长袍的老者,手持一根紫檀木手杖,气度沉静雍容,正是沪上书画界泰斗、致仕多年的翰林院编修苏文渊苏老先生。后面轿子里则是一位穿着剪裁合体的藏青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是沪上最有名的英商怡和洋行买办,唐景明。
这两位,一位是传统文人的标杆,一位是洋务新贵的代表,同时出现在“悦来居”,立刻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张掌柜早已得了佩兰吩咐,亲自迎到门口,毕恭毕敬地将二人引向后院最为清静的“兰轩”雅间。
“苏老,唐先生,小店鄙陋,承蒙二位不弃,蓬荜生辉。”佩兰得到通报,早已在雅间门口等候,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暗纹旗袍,外罩一件素色绒线坎肩,妆容淡雅,举止得体,既不显卑微,也不过分热络。
苏文渊微微颔首,目光在佩兰身上停留一瞬,带着长者打量后辈的温和:“佩兰东家客气了。老夫近日耳闻贵店肴馔别致,更有丝竹雅乐,今日特与景明前来叨扰一番。”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唐景明则笑着拱手,说的是一口流利官话,略带广府口音:“佩兰女士,久仰了。钱兄将贵店的西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唐某心痒难耐,定要亲自来品鉴一番。”
“二位谬赞,快请里面坐。”佩兰侧身将二人让进雅间。
雅间内布置得清雅异常,并未刻意追求西式奢华。墙上挂着两幅苏文渊早年赠予友人的水墨小品真迹(佩兰特意从别处借来悬挂),多宝格里摆放着几件素雅的瓷器,临窗的紫檀木桌上铺着秀娥亲手绣制的缠枝莲纹桌布,上面整齐摆放着锃亮的银质餐具和高脚杯,中西元素交融得恰到好处,毫无违和感。
苏文渊落座后,目光扫过墙上的画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并未点破,只微微颔首。唐景明则对那精美的绣品桌布产生了兴趣,仔细端详了片刻,赞道:“这绣工精细,意境清远,非俗手所能为。佩兰女士店中,真是藏龙卧虎。”
佩兰含笑应对:“唐先生好眼力,这是舍妹秀娥的拙作,难入方家法眼。”
伙计上前,递上菜单。苏文渊只略扫了一眼,便道:“入乡随俗,既来品尝西餐,便由景明你来安排吧。”
唐景明也不推辞,熟练地点了五份熟牛排、罗宋汤、蔬菜沙拉和餐后甜点,又要了一瓶法兰西波尔多的红葡萄酒。
等待上菜的间隙,唐景明与苏文渊谈起近来洋务与国学之争,言辞间颇多讥锋。佩兰在一旁静静听着,并不插话,只适时地为二人斟茶,态度从容。她这份沉静,反倒让苏唐二人高看了一眼。
不多时,菜品依次送上。李师傅亲自操刀的那块牛排,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外皮微焦,内里粉红,肉汁饱满。罗宋汤酸甜开胃,沙拉清爽。就连餐前面包,也烤得外酥内软,配着店里自制的黄油,风味独特。
唐景明切下一块牛排品尝,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嗯!果然名不虚传!这火候,这肉质的处理,比之租界里几家有名的西餐馆,也不遑多让!佩兰女士,贵店这位西厨,想必是重金礼聘而来的吧?”
佩兰微笑道:“唐先生过奖了。厨子是我们店里的学徒,跟着请来的先生学了些皮毛,尚在摸索之中,能得先生一句认可,是他的造化。”
苏文渊对牛排兴趣不大,只略尝了一口,倒是那罗宋汤和餐后一道精致的法式焦糖布丁,颇合他清淡的口味。他放下银匙,缓缓道:“这西人饮食,虽则粗犷,却也自有其章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未尝不可。佩兰东家能融汇中西,不拘一格,颇有见地。”
能得到苏文渊这般评价,已是极高的赞誉。佩兰心中欣喜,面上依旧谦逊:“苏老金玉良言,晚辈铭记。”
酒足饭饱,唐景明兴致颇高,对佩兰道:“佩兰女士,听闻贵店尚有江南丝竹可助雅兴?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听?”
佩兰自然应允,立刻让人去请那两位清倌人。
片刻后,琵琶与洞箫声起,依旧是那曲《春江花月夜》。清越悠扬的乐声在雅间内流淌,与方才西餐的余韵交织,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和谐。苏文渊闭目聆听,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显然极为受用。唐景明也安静下来,沉浸在东方古典音乐的韵味之中。
一曲终了,苏文渊睁开眼,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在这中西交汇之地,听此雅乐,品此佳肴,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