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朝的朝局,如同一盘进行到中盘的棋,表面落子声疏,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严嵩父子虽仍圣眷未衰,把持着内阁与吏部等要害部门,但徐阶多年隐忍,暗中经营,势力亦不容小觑。双方在无数大小事务上角力,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然而,徐阶深知,严党贪腐已成痼疾,盘根错节,若要彻底铲除,绝非易事,更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年事渐高,已能感受到精力不济,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如同秋日的寒露,悄然浸润着他的心神。
这一夜,徐阶并未在内阁值房,而是在自己府邸那间陈设古朴、书香弥漫的书斋内,独自对灯枯坐。案几上,摊开着几份密报,皆是各地御史、门生暗中呈送的,关于严党官员贪墨枉法的实证,涉及盐政、漕运、边饷等多个领域,数目触目惊心。他看得越多,心中那股无力感便越重。证据虽有,却往往只能扳倒一两个外围爪牙,难以动摇严嵩、严世蕃父子的根本。大明的律法不可谓不严,太祖时剥皮实草的酷刑尤在史册,然而百年积弊,官官相护,法网早已千疮百孔,执行起来更是阻力重重。
“法立而不行,与无法同……”徐阶长叹一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意识到,对付严党这样的庞然大物,仅靠零星的弹劾和道德谴责,无异于隔靴搔痒。必须有一套更为系统、更为严密、更能堵住漏洞的规则,作为未来发起总攻的“攻城锤”和清算后的“稳定器”。这规则,必须超越个人意志,具备某种…自动执行的刚性。
他想到了徐小满。这个年轻人带来的,不仅仅是奇巧的军械和高效的管理方法,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冷酷的理性思维。那种将万物量化为数据,将流程固化为标准,将判断依赖于明确条件的思路,或许正是当前僵局所需要的破局之钥。
次日,徐阶以商讨工部事务为名,将小满请至府中书房。屏退左右后,徐阶并未寒暄,而是直接将那几份涉及贪腐的密报推到了小满面前。
“小满,你来看。”徐阶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严党之害,如附骨之疽。然则,参劾不易,定罪更难。往往查到此处,线索便断了;即便拿到实证,亦常有各方势力前来关说,或以‘惯例’、‘陋规’搪塞,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小满快速浏览着密报,心中了然。这是人治环境下典型的“执法弹性”问题,人情、权力、潜规则凌驾于明文法度之上。
“阁老所虑极是。”小满放下密报,沉吟道,“究其根源,在于现有律例,对于何为贪腐、贪腐多少该当何罪,界定往往模糊,给了操弄空间。且缺乏持续性的监督与追溯机制,使得贪腐行为被发现和惩处的概率大大降低。”
“哦?”徐阶眼中精光一闪,“你有何见解?”
“下官以为,或可尝试……为反腐之事,立一‘新规’。”小满斟酌着词句,“此规不似传统律法那般侧重道德训诫和原则性规定,而是模仿工坊中的‘操作规范’与‘检验标准’,将贪腐的认定、惩处、乃至预防,都尽可能地……‘数据化’、‘流程化’。”
“数据化?流程化?”徐阶重复着这两个陌生却直指核心的词汇,身体微微前倾,“仔细说来!”
小满受到鼓励,思路愈发清晰:“譬如,我们可以明确规定,官员收受财物、侵占公产,价值超过‘五十两’白银,一经核实,无论其有何理由、何人关说,皆自动视为‘铁案’,必须录入……嗯,‘永不叙用黑名单’!此乃设定一个明确的、不可逾越的‘数值阈值’。”
徐阶微微颔首,五十两这个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以将大多数“小贪小占”纳入打击范围,又避免了打击面过广,具备可操作性。关键是“自动视为”和“永不叙用”,这大大减少了人为干预的可能。
“妙!如同设定了一道警戒水位,水过线则警报必响!”徐阶击节赞叹,“那这监督与追溯,又当如何‘流程化’?”
“可设立‘定期审计’之制。”小满继续阐述,脑海中浮现的是现代代码审计和财务审计的理念,“规定所有府、州、县及中央各部,每‘三年’必须进行一次彻底的账目、库藏、工程款项审计,由独立于地方和部门的机构(如都察院与户部联合)执行。审计流程、项目、标准皆明文规定,如同……如同检查一套复杂机器是否每个零件都运转正常,有无‘异常数据’或‘逻辑错误’。审计结果,必须公示关键部分,接受监督。”
他顿了顿,补充了更具威慑力的一点:“而且,此审计不应是‘既往不咎’。一旦在审计中发现过往任期内的贪腐行为,无论涉事官员是否已调任、升迁乃至致仕,皆应追溯问责!这就如同检查代码仓库的历史提交记录,任何‘恶意代码’一旦被检出,无论何时注入,都要追究责任。”
徐阶听得心潮澎湃。这套思路,将模糊的“清廉”要求,变成了可量化的“数据指标”;将弹性的“执法”,变成了刚性的“自动触发”机制;将运动式的“清查”,变成了制度化的“定期扫描”!这无疑是为对付严党及其代表的庞大贪腐网络,量身打造的一把精准而冷酷的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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