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深秋,上海公共租界的雨,缠缠绵绵下了整三日。雨丝细密如愁,将青灰色的天空织得密不透风。楚阳立在“百晓阁”后院的回廊下,玄色短衫的肩线被雨气浸得发潮,他望着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细碎水花,眉头皱得比天边的积云还要沉。脚下那双在天津洋行新买的黑胶皮鞋,此刻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污,像极了他此刻理不清的烦心事。
“百先生,上回您提的路子,我已派人查探过了。”楚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尾音里还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烦躁,“满洲里的俄式枪械,我托人去看过,连挺像样的轻机枪都没有,更别说提火炮‘法国七五小姐’——那门一点二吨的大家伙,先不说能不能运,就算买了,从满洲里到彩云省,要过三个军阀的地盘,路上损耗多少是小事,能不能真到我手里,实在没个准数。”
“百晓生”百墨尘坐在回廊下的竹制圈椅上,手里捧着一把包浆温润的紫砂扁壶,壶嘴轻啜,茶汤的热气混着雨雾,在他鼻尖萦绕成淡淡的白圈。他今日未提那只常伴左右的乌木鸟笼,只穿了件半旧的藏青暗纹长衫,比起上次见时,少了几分市侩,多了些隐于市井的儒雅。“楚老板,我早说过,现如今的军火生意,从不是买家挑货,是货挑人。您要的‘好武器’,得看时局肯不肯给这个机会。”
“我不是挑,是实在没得选。”楚阳猛地转过身,雨珠从他微湿的发梢滴落,语气里的无奈几乎要溢出来,“您忘了我扎根的地方?彩云省,那是英法两国的传统势力范围。省里的大小军阀,上到都督唐继尧,下到各县的团总,手里的家伙不是英国的李恩菲尔德步枪,就是法国的哈奇开斯轻机枪。我要是带着一批莫辛-纳甘或是美国枪回去,子弹打光了,那些枪就是烧火棍。后勤跟不上,难道让弟兄们拿着空枪跟人拼命?”
百墨尘放下紫砂壶,抬眼看向楚阳,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沉了下去:“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统一口径,跟英法装备看齐,方便在彩云省就地补给。倒是个长远打算,只是……难如登天。”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牛皮小本子,指尖在纸页上翻了几翻,“英法的正规军火商,如今都跟云南都督府签了协议,军火优先供应官府。您一个地方保安团的,想从他们手里拿正经货,比从老虎嘴里拔牙还难。”
楚阳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他当然知道难。可若是在上海都解决不了弹药和口径的问题,回了彩云省更是无从下手。现在若是随便采购一批杂枪,日后真遇上大战,弹药断供就是死路一条;若是能在上海把武器、后勤的问题都理顺了,哪怕日后大战损耗过大,至少还能靠缴获对方的子弹勉强支撑。想到这里,他心里的念头愈发坚定:必须统一装备,哪怕多花些银钱,多等些时日,也绝不能吃后勤的亏。
“百先生,我知道难。但江湖上都称您一声‘百晓生’,说您通天晓地,没有您摸不到的路子。”楚阳往前迈了一步,从随身的棕色皮箱里取出才刚刚从美国银行里取出的3000美元,“啪”地放在回廊的石桌上,红纸被大洋压得微微下陷,“这里是3000美元,算是定金。您帮我找,不管是英国的李恩菲尔德Mk III,还是法国的勒贝尔步枪,只要是英法的正经装备,品相过得去,子弹能跟彩云省的流通货对上,多少钱我都认。就算是从那些游走在规矩外的冒险分子手里拿,我也认。”
三千美元,在当时的上海,足以买下半条街的商铺。百墨尘的目光落在那叠大洋上,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看了楚阳一眼,又低头扫过那叠沉甸甸的定金,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楚老板倒是舍得下血本。您说的那些‘冒险分子’,我确实认识几个。他们不是正规商行的人,大多是各国军队的逃兵、洋行里的投机分子,甚至还有东南亚的海盗。他们手里的货来路不明,有的是从军队仓库里偷出来的,有的是从沉船里捞上来的,还有的是从殖民地军队里倒卖的‘ surplus( surplus:多余物资)’。”
他翻开小本子,指着其中一页用蓝墨水写的字迹说:“比如这个英国人,汤姆·威尔逊,以前是英国驻缅甸的军官,因为倒卖军火被开除了军籍,现在在东南亚一带流窜,手里据说有一批李恩菲尔德Mk III步枪,是他从印度的军火库偷运出来的。还有个法国人,皮埃尔·勒梅尔,以前是哈奇开斯工厂的技术员,手里有几挺哈奇开斯轻机枪,对外说是‘次品’,实则都是正经货,只是没了出厂编号,查不到源头。”
楚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几句话驱散了大半:“这些人……您能联系上吗?”
“能联系上,但不容易。”百墨尘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慎重,“他们跟正规洋行不一样,没有固定的据点,更没有固定的交易时间。汤姆·威尔逊现在可能在仰光的码头,也可能已经到了曼谷;皮埃尔·勒梅尔上个月还在越南西贡的华人商会露过面,这个月就没了消息,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想找到他们,既要时间,也要运气。而且,跟他们交易风险极大——这些人眼里只有银钱,只要价格合适,随时可能把你卖给其他军阀,甚至是英法的巡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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