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海的雨歇了两日,湿冷的空气却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楚阳在法租界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里已蛰居十日,百墨尘那边始终杳无音讯,唯有旅馆伙计每日按时送来的凉茶水,提醒着他这十里洋场的日子正一分一秒地熬着。他心里急得发慌——彩云省的弟兄们还攥着木枪在山坳里操练,邻县的势力早已在边境探头探脑,多拖一日,回去的路就多一分变数,弟兄们的安危就多一分悬。
这十日,楚阳没坐以待毙。他换下了初到上海时的挺括西装,套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混在十六铺码头的搬运工里扛过沉重的货箱,也在英租界洋行门口的石阶上蹲过整日。他把耳朵贴在茶馆喧闹的八仙桌旁,听跑南洋的水手吹嘘风浪里的险事,也听他们漏出几句“印度来的硬货”;他在烟馆门帘外的阴影里站过,看穿西装的洋行买办和穿长衫的本地掮客,隔着烟雾用极低的声音讨价还价。他像一头嗅觉敏锐的蛰伏之狼,将自己那七十米探查距离的神识铺展开来,一寸寸筛过这十里洋场的街巷角落,不肯放过半点军火的蛛丝马迹。
还真让他揪出了三处可疑之地。
第一处是英租界九江路上的“泰和洋行”。门面看着寻常,专卖印度棉纱和英国钟表,可楚阳那日蹲在对面包子铺里,亲眼见三个穿卡其布军装的印度士兵,抬着几个封得严实的沉重木箱,钻进了洋行后院。木箱侧面印着的“F.E.R.”缩写,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英国李恩菲尔德步枪(Lee-Enfield Rifle)的标识。更让他起疑的是洋行管事,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英国人,每次出门都带着两个腰别左轮枪的华人保镖,脚步匆匆,神情警惕,行事比隔壁的汇丰银行还要谨慎几分。
第二处藏在法租界的一处废弃仓库。这仓库原是俄国人存粮食的,去年一场大火烧塌了半边,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平日里鲜有人知。楚阳是在一个深夜摸过去的,借着天边的残月,他看见仓库破窗里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隐约有男人的声音传出,断断续续飘来“子弹”“口径”的字眼。他趴在墙外的枯草堆里,一股淡淡的火药味顺着风钻进鼻腔——那是长期存放军火才有的独特气息,混着仓库里的霉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鼻。没过多久,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从仓库侧门出来,衣领竖得老高,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攥着一卷纸,快步跳上一辆无牌黄包车,径直往英租界方向去了。
第三处最是出人意料,竟藏在法租界“同乐戏院”的后台。那日他跟着戏迷混进戏院,看梅兰芳先生的《霸王别姬》,锣鼓声里,虞姬的水袖翻飞,台下喝彩声不断。中场休息时,他借口去厕所绕到后台,正撞见一个扮虞姬的戏子卸妆,一支银质发簪不慎掉在地上,滚到了一个大衣柜底下。楚阳上前帮忙去捡,手指伸进柜底时,触到衣柜背面的木板,竟是空心的。他借着捡发簪的动作,用指甲顺着木板缝隙划了划,指尖传来金属的冰凉触感,那弧度,像极了步枪的枪身。更巧的是,隔壁化妆间里,戏班班主正用一口蹩脚的英语打电话:“那批‘货’下周三走,吴淞口上船……”
这三处地方,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楚阳心头发紧。他知道,这里面藏着的,或许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李恩菲尔德步枪,是能让弟兄们扔掉木枪的希望。可他也清楚,这三处全是硬茬——泰和洋行有印度士兵看守,废弃仓库不知藏着多少打手,同乐戏院后台更是连着法租界巡捕房,稍有不慎,不仅军火没影,自己怕是要折在这上海的地界里。
傍晚回到旅馆,楚阳借着煤油灯,用炭笔把三处地方的位置、看守情况,甚至他观察到的换班时间,一一记在一张糙纸上。他坐在桌前,手指摩挲着纸页上的字迹,眉头拧成了疙瘩。泰和洋行的英国管事、仓库的黑衣男人、戏院的戏班班主……这些人背后到底是谁?是百墨尘说的那些冒险分子,还是英法租界的正规军火商?
就在这时,旅馆伙计敲门进来,递给他一张折叠的纸条,说是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先生托他转交的。楚阳急忙展开,纸上是百墨尘那熟悉的蝇头小楷:“明晨九点,百晓阁后院,有消息。”
他捏着纸条,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又悬了起来。百墨尘的消息,会不会和他找到的这三处地方有关?是福是祸,明天一早就见分晓。他把写着线索的糙纸揉成一团,塞进枕头底下,放在床头。上海的夜,比滇南的深山还要黑,只有攥着点防身的家伙,他才能睡得踏实些。
窗外的月亮升得更高了,清辉洒在旅馆的青石板路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楚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海里却反复闪过那三处地方的模样——泰和洋行紧闭的铁门、仓库残破的窗棂、戏院后台那口空心的大衣柜。他在心里盘算,若是百墨尘的消息不靠谱,他就冒险闯一次泰和洋行的后院,哪怕做一回“妙手空空”,也比空手回彩云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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