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悄无声息。
晨雾还挂在殡仪馆铁门上,像一层洗不净的灰布。
我躺在值班室的长椅上,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耳朵里嗡嗡响,像是井底那脚步声还在往脑子里钻。
可当我睁开眼,第一件事不是看天,而是看对面。
大嘴坐在那儿。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值班桌后头,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两脚并拢,脚尖冲前。
他穿着一身干净工装,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袖口齐整,连褶子都像是熨过。
最扎眼的是那双鞋——白布鞋,蓝底黑面那种,鞋面绣着四个小字:“一路平安”。
鞋带打成了死结,死死地缠在一起,像被人用尽力气勒紧的绳套。
我喊他:“大嘴?”
没反应。
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压低,怕惊了什么,又怕吵醒不该醒的东西。
他眼皮没眨,眼球像蒙了层雾,空荡荡地盯着墙上的值班表,可那眼神根本没聚焦,就像看穿了墙,看穿了屋,看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凡子也来了,站在我身后,没说话,只盯着大嘴看了三秒,然后伸手去推他的肩。
“咔。”
那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我们都听见了——像是冻硬的关节被强行掰动的声音。
大嘴的身体没倒,也没晃,只是肩膀被推开了半寸,又慢慢弹回去,像具冷藏过的尸体,肌肉纤维全凝住了。
“他……不是睡着。”凡子退了一步,声音发干,“他是僵了。”
我们俩谁都没再碰他。
屋里突然冷得不像话,空调明明没开,可呼吸时嘴里冒白气。
值班室墙上挂的温度计,水银柱已经缩到了底,指针歪向零下。
猴子是后来到的,脸都没洗,头发乱得像鸡窝。
他一进门就冲大嘴扑过去,嘴里念叨着“不可能,昨晚明明……”可话没说完,他也愣住了。
他盯着那双白布鞋,嘴唇抖了抖。
“这鞋……”他声音发颤,“是李卫生放井口那双。”
我们都记得。
昨晚火光里,那双鞋就摆在大嘴脚边,崭新,带着针脚的温气。
可现在,它穿在大嘴脚上,鞋带死结,像是从外面硬套进去的。
猴子突然伸手,一把扯开大嘴的左袖口。
皮肤白得发青,像是泡过水。
右腕上,三道红痕清晰浮现,深陷皮肉,像被三根烧红的铁钉压过。
我们靠近时,手腕表面竟结了一层薄霜,指尖一碰,冷得刺骨。
“零下。”凡子喃喃,“活人不可能有这种低温。”
更吓人的是指甲。
大嘴十指平放在膝盖上,指甲盖里开始钻出极细的红丝,像血丝,可又不像血——那红太纯,太深,像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
一根根,细细的,微微颤动,像在生长。
我猛地想起来——去年山镇出事那晚,红头绳也是这种红。
那种红,不是染的,是浸过怨气的。
“他没回来。”猴子声音发抖,“他根本没回来。”
没人接话。
监控室的屏幕还亮着,回放着昨晚的录像。
大嘴的身影在凌晨一点准时出现在冰柜区,脚步平稳,路线固定:三号柜→化尸井→锅炉房→再回到三号柜。
一个闭合的三角,像某种仪式的走位。
每到子时,他必停在井口。
镜头拍不到井底,只能看见他蹲下,掏出一张冥纸,划火点燃。
火光一闪,映出他半张脸,平静得不像活人。
而在火光边缘,监控的夜视模式下,隐约有三道白影围坐火边,一动不动,像在取暖,又像在等谁。
凡子把画面暂停,放大。
那三道影子,穿着同样的白袍,袖子垂地,头低着,看不清脸。
但他们坐的位置,恰好形成一个倒三角,正对着井口。
“这不是巡夜。”凡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是……走契。”
我们都知道“契”是什么。
殡仪馆老人都说,替死要换命,换命要签契。
可签了契,不等于解脱。
有些人,命换了,魂还在债里。
大嘴的影子现在贴得严丝合缝,可人却成了这副模样。
像是一具被借走的壳,里面的东西,早就换了。
猴子突然蹲下,盯着大嘴的指甲,红丝又长了一分,几乎要溢出指尖。
“他替了命。”猴子喃喃,“可那孩子……还在井底。”
屋外,晨雾未散。
黄师傅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穿着旧布衣,手里拎着个布包,站在井口边,低头看着昨晚烧纸留下的灰烬。
他没进屋,也没看我们。
他只是蹲下,用手指轻轻拨了拨灰堆。
风忽然停了。
他盯着灰烬,眉头越皱越紧。
然后,他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没人听见。
可就在那一刻,大嘴的右手,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颤抖。
是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一寸,指尖冲着井口,像在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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