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轮到我说名字。
猴子从停尸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那个黑皮笔记本,边角烧得焦卷,像是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他一句话没说,可我看得出他眼神变了——不是怕,也不是狠,是一种沉下去的东西,像井底的水,终于不再泛涟漪。
我们一路走回值班室,雪还在落,踩在上面沙沙响。
经过井口时,风突然停了。
那口老井像张着嘴,黑黢黢的,不吐气也不吸气。
黄师傅站在十步开外,没跟进来,只背着手望着,像在等什么。
猴子没回屋,径直走到井边,蹲下,从怀里掏出打火机。
他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火光映出那两行字:
“我不怕变成影子,只怕他们再没人叫名字。”
“现在有四个了。”
他点了火,纸页边缘卷起,火舌慢慢舔上去。
墨迹在高温中扭曲、褪色,可那两行字像是刻在空气里,迟迟不散。
灰烬升起来,没被风吹走,反而悬在半空,一点点聚拢,拼成两个歪斜的字——
谢谢。
没人说话。
韩小川站在井口另一侧,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叮当作响。
他是半夜赶来的,工地加班刚下夜班,脸上带着疲惫,可眼神亮得吓人。
他看了眼灰烬,又看了眼猴子,低声说:“我焊好了。”
他打开布包,取出四块铜牌,巴掌大,边缘还带着焊渣的毛刺。
每一块都刻着名字,一笔一划,深得像是要凿穿铜面。
“阿庚——陈德庚。”
“阿卯——李春卯。”
“阿戌——赵守戌。”
“韩小川。”
他把前三块钉在井口四角的木桩上,动作稳得不像个粗人。
最后一块,他顿了顿,才钉下。
“我爸是土凹村逃出来的。”他背对着我们,声音不大,可字字清楚,“八十年代那场事,他亲眼看见三个人跳井,可他跑了。一辈子躲,连我娘都不让提。去年他走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别让人忘了名字’。”
他转过身,雪落在他肩上,没化。
井底的雾,好像淡了些。
那三道影子还在,可不再往前挪,也不再颤抖,只是静静立着,头微微低着,像在听。
凡子来得最晚。
他拎着个旧硬盘盒,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我知道他心里翻过多少遍。
他是殡仪馆最不信鬼的人,监控、电路、温控,他只信数据。
可自从那天夜里四盏灯齐灭,他开始翻老档案,调闭路,把过去三个月所有异常影像一帧帧抠出来。
他刻了三张光盘。
一张给了黄师傅,说:“您带回去,给土凹村的老人们看看。”
一张给了张阿八,那个总在后山捡骨灰坛的疯老头,“他记得的事,比谁都真。”
最后一张,他亲手交到王师傅女儿手里,“你爸没说完的话,有人替他说了。”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凡子对我说,“是怕以后没人记得。”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穿上了白布鞋——那是守夜人才穿的鞋,过去他嫌迷信,说是“封建残余”。
可现在,他站在值班室门口,油灯在手,影子拉得老长。
他轻声说:“今日值班:凡子。”
声音不大,可我听见井底的风动了一下。
后来我们谁也没睡。
四个人各自守着一角,没人说话,可没人离开。
猴子抱着个纸扎的小布鞋,红底黑面,是李小满下葬时穿的那双样式。
他一直抱着,像抱着什么不能丢的东西。
子时快到了。
井口的雾散得差不多了,三道影子清晰了些,不再是模糊的轮廓。
他们站在底下,安静,像是在等。
猴子忽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
火光在他眼里跳动。子时的钟声没响,可我们都懂,时间到了。
井口像一张干涸的嘴,不再吐雾,也不再吞光。
四盏油灯在我们手里稳稳立着,火苗不摇,映在彼此眼里,像是烧着同一点。
雪停了,空气冷得能割进肺里,可没人动。
猴子蹲在井边,怀里还抱着那只纸扎的小布鞋,红底黑面,针脚细密,是李小满下葬那天他亲手扎的。
他说,孩子走得太急,鞋都破了,总得有人给他补一双。
“该说了。”猴子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砸进井底的石子。
他站起身,把油灯交给韩小川,双手捧起那双纸鞋,高高举起。
火光照在鞋面上,红得像血,又像晨曦。
“张小满!”他喊,声音撕开寂静,“你娘记得你!我们记得你!你不是没人叫的名字!”
那一瞬,井底动了。
不是风,不是响,是某种沉了很久的东西,终于松了扣。
雾气猛地一收,像是被什么吸了进去。
紧接着,一个影子浮了出来——小小的,瘦瘦的,穿着那双破旧的布鞋,站在井底,抬头看着我们。
是李小满。
可这次他不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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