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那片由纸衣灰烬汇成的旋风却并未就此消散。
它们像一群有了自觉的幽魂,紧紧跟在林小满身后,保持着三步之遥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灰烬随着她的脚步起伏,悄无声息,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
那些在火中低语的“走”,此刻化作了沉重的沉默,压在她的脊梁上。
每一步,她都感觉自己不是在走向荒丘,而是在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推向一个早已注定的终点。
去荒丘的路并不难走,村里人偶尔还会上山采些野菜,依稀能辨认出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小径。
但今天,当林小满踏上这条路时,一切都变了。
寻常的土路在她脚下似乎活了过来,路边的杂草像是生了眼睛,在她靠近时会微微向两侧避让,仿佛在畏惧着什么。
不,不是畏惧她,是畏惧她身后那团紧追不舍的灰烬。
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追随。
那不是暖的,也不是冷的,而是一种空洞的、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虚无感。
她想起了刘桂香临走时决绝的背影,那个女人是村里唯一一个敢于触碰这些禁忌真相的人,却也在真相面前选择了退却。
“你掌心的纹路已经开始变了——那是‘承魂纹’!”
刘桂香当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用力抓住林小满的手,摊开她的掌心。
那张从她老师遗物中找到的泛黄手绘图,就铺在纸扎铺的木桌上,与那支刚刚指向荒丘的炭笔遥遥相对。
图上画着一只手,掌心的纹路从最初的杂乱,随着一旁标注的“守夜”时长,逐渐清晰、加深,最终汇成一个四四方方的“井”字。
“穿纸衣的人,最后都这样。”刘桂香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林小满的皮肉里,“井,是困住的意思。困在里面的是谁?是你,还是那些穿着纸衣的名字?我老师没写,他只在图旁边注了一行字:魂魄为基,血肉为碑。”
林小满当时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里的纹路确实比几天前更深了一些,几条主要的掌纹像是被无形的刻刀重新规整过,隐隐有了向中心聚拢的趋势。
她没有感到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
她抽回手,反问了那个让刘桂香哑口无言的问题:“那你说,忘了她们,就能活吗?”
忘记那些在深夜里哭泣的名字,忘记纸衣上渗出的血泪,忘记韩老三临死前那句“替我守一夜”,然后像村里其他人一样,用麻木和遗忘包裹自己,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算是活着吗?
或许是,但那样的活法,对林小满来说,比死更难受。
刘桂香最终松开了手,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很久,像是惋惜,又像是解脱。
她留下那句“若你成了碑,记得别让名字也跟着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句话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林小满的心里。
成了碑……别让名字也跟着死……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内侧。
那里的布料上,有一行用她自己的血写下的字,是炭笔自动留下的痕迹:“碑不会说话,但会吃人。”
这句话是在她为韩老三烧送行纸时出现的。
她将写有韩老三名字的黄纸投入火盆,火苗刚起,那口沉寂多年的后院古井里,毫无征兆地涌出一股刺骨的冷风。
风势不大,却精准地卷起火盆里的纸灰,在半空中盘旋、聚合,竟硬生生拼出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勿信碑文”。
她心头巨震,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摸布袋里的炭笔,想将这诡异的一幕记下。
可还没等她抽出笔,就感到袖口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她撩起袖子一看,那行血字已经烙印般刻在了那里。
井说,不要信碑文。
笔说,碑会吃人。
王秀兰说,守碑人刻完最后一个名字,自己也就成了碑。
刘桂香说,魂魄为基,血肉为碑。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东西——荒丘上的那座石碑。
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铁炉镇所有的秘密和生命。
夜半时分,炭笔在墙上写下的那行字,此刻也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铁炉镇,碑无字,人已刻。”
碑上没有字,但人已经被刻上去了。怎么刻?刻在哪里?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
她停下脚步,从行囊底层取出了那件被叠成方胜的红纸衣。
这是唯一一件没有名字、也没有被她穿过的纸衣。
吴秀英说,这是给她自己准备的。
她展开纸衣,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没有穿上它,而是用指甲划破了左手指尖,挤出一滴血珠,点在了纸衣胸口正中的位置。
做这个动作时,她嘴里轻声念着:“不是替身,是记名。”
这是她对墙上那行字的回应,也是她对自己身份的确认。
她不是要去代替谁,而是要去为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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