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冬日午后的日光,吝啬而惨淡,斜斜地穿过狭窄街巷两侧高耸的封火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冰冷、狭长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年关将近特有的、混合了香烛、腊味、灰尘和底层市井浑浊气息的暖昧味道。左卫街靠近辕门桥的岔口,是扬州城里三教九流汇聚、消息最为灵通驳杂的地段之一。茶馆、酒肆、赌档、暗门子、估衣铺、杂货摊……鳞次栉比,人声鼎沸,将冬日的寒意驱散了不少,却也酝酿着另一种躁动不安的热浪。
安陵容缩在一家包子铺斜对面、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妪摊子后面,借着几个挑担力夫身体的遮挡,目光死死锁定了左前方约莫二十步外、一间门脸颇旧、招牌黑底金字的当铺——“通源号”。
当铺的门脸并不起眼,灰扑扑的,与周围几家装潢更体面的银楼、绸缎庄相比,显得有些寒酸。进出的客人也多是些衣衫褴褛、面带愁苦的穷苦百姓,或是眼神闪烁、行迹匆匆的江湖客。但安陵容已经在这里,屏息凝神,观察了将近半个时辰。
她看到当铺的幌子,是常见的、写着一个巨大“当”字的布幡,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荡。门楣上,除了“通源号”的匾额,并无特殊雕饰。门槛两侧的石鼓,也被磨得光滑。一切看起来,都只是一家最寻常不过的、做底层生意的老当铺。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以为夏刈的指示有误,或者那“三片竹叶”标记早已湮灭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当铺侧面、一扇通往内院的、常年紧闭的窄小侧门。
那扇侧门的门楣上方,青砖垒砌的墙壁上,靠近檐角滴水的地方,赫然用极淡的、近乎与青砖同色的墨绿颜料,勾勒着三片细长的、呈“品”字形排列的竹叶!竹叶的笔触极其简练,甚至有些模糊,若非有心人在特定光线和角度下仔细辨认,根本难以察觉!而且,那位置极其刁钻,正好被檐角投下的阴影半掩着。
就是这里!夏刈所说的“三片竹叶”标记!
安陵容的心,猛地狂跳起来,一股混杂着希望与巨大恐惧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让她眼前微微发黑。找到了!但下一步,才是真正考验胆量和智慧的生死关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手心里,那枚羊脂白玉牌,早已被冷汗浸得滑腻冰冷。她将它握得更紧,仿佛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握着可能引爆的惊雷。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又耐心地观察了片刻,留意着进出当铺的每一个人,留意着当铺斜对面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那里似乎总有人影晃动),留意着街角几个看似闲逛、目光却不时扫过当铺方向的精壮汉子。
粘杆处?年世兰的人?还是“黄雀”的眼线?抑或,只是这鱼龙混杂之地的寻常景象?她无法判断。但直觉告诉她,这家看似寻常的“通源号”,绝不简单。它就像一枚嵌在闹市中的、不起眼的暗钮,轻轻一按,可能通往生路,也可能触发致命的机关。
不能再等了。夏刈在破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油尽灯枯。
安陵容最后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满泥污、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旧棉袄,将头巾往下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因为疲惫、恐惧和决绝而异常明亮的眼睛。然后,她低着头,快步穿过街道,如同一个最寻常的、急于典当物品换钱的穷苦妇人,径直走向“通源号”那扇黑洞洞的、散发着陈旧木头和灰尘气息的大门。
门槛很高,她微微提气,迈了过去。当铺内光线昏暗,一股混合了霉味、尘土、旧物和淡淡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如同森严的壁垒,将内外隔绝。柜台后,一个戴着老花镜、留着山羊胡、面色枯黄干瘦的老朝奉,正就着窗口透入的微光,慢条斯理地拨拉着算盘。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皮,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淡漠地扫了安陵容一眼。
“当什么?”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
安陵容走到柜台前,没有立刻拿出玉牌。她先是从怀中(实则是袖中暗袋)摸出那枚从莲花桥旧宅带出的、唯一还算值点钱的、夏刈给她防身的素银扁簪,递了上去,用刻意压低的、带着怯懦和焦急的声音道:“老……老先生,您看看这个……能当多少?家里急用钱……”
老朝奉接过簪子,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手指掂了掂分量,眼皮都没抬:“普通素银,做工粗糙,三钱银子,死当。”
“三钱?这……这太少了……”安陵容做出肉疼和不甘的模样,磨蹭着,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柜台内。除了老朝奉,角落里还有一个正在擦拭柜台的年轻伙计,低眉顺眼,动作却沉稳有力。通往内院的布帘后,似乎也有人影静立。
“嫌少就拿走。”老朝奉将簪子往柜台上一丢,语气不耐。
安陵容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又从怀中(这次是真的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羊脂白玉牌,却没有立刻递上,而是握在手心,凑近柜台,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道:“老先生……这个,您看看……值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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