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里的气氛,黏糊糊的,让人喘不上气。陈默站在那儿,鼻尖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甜腻里带着腥臊的怪味——那是刚刚牵出去的那匹小马驹留下的。马是真的小,还没长开,四条细腿哆嗦着,毛色是那种透着金红的沙栗色,据说跑急了出汗像血,所以叫汗血宝马。是从一个叫大宛的、远得他以前听都没听过的西域国家,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祥瑞”。
使者跪在下面,头磕得砰砰响,唾沫横飞地描述着大宛国都贰师城附近的山谷里,成千上万这样的宝马如何奔驰如电,如何“日行千里,汗出如血”,乃是“天马子嗣”。说若是汉家天子能得此良马大军,铁骑纵横,将真正无敌于天下。
陈默看见御座上的汉武帝,身子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垂在扶手上的玉串,眼睛盯着使者,亮得吓人。那是一种他熟悉的、混合着渴望、征服欲和某种灼热光芒的眼神,跟当初决定深入漠北、寻找匈奴主力决战时一模一样。
要坏菜。陈默心里咯噔一下,手心开始冒汗。
果然,还没等使者说完,武将队列里,一个洪亮又带着点刻意昂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陛下!臣李广利请命!”
李广利出列,走到大殿中央,撩起袍角跪下,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武人特有的力道。“天马现世,此乃上天眷顾大汉,赐予陛下之神骏!大宛撮尔小国,竟敢藏匿天马,不献于天子,实乃不敬!臣愿提一旅之师,西出阳关,直指贰师,为陛下取回天马,扬我大汉国威!必教那西域诸国知晓,何谓天朝雷霆!”
他说得慷慨激昂,胸膛起伏,脸上因为激动泛起红光。好些个武将,尤其是些年轻气盛、渴求战功的,眼神也跟着热切起来。天马啊,听着就带劲!打下来,那就是泼天的功劳!
汉武帝没立刻说话,手指捻动玉串的速度却快了些。
陈默脑子里却“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李广利征大宛!历史上那场噩梦一样的远征!数万大军,穿越千里荒漠,水土不服,补给断绝,还没见到大宛人的影子,自己就死伤大半。最后勉强围城,死磕不下,灰头土脸撤军,回来的人十不存一,什么天马影子都没见着,只带回来一路的尸骨和耗尽的国家元气!那是汉武朝巨大光环下,一道深刻而惨烈的伤疤!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去!
几乎是不假思索,陈默往前跨了一步,也站到了大殿中央,声音因为急切显得有些干涩:“陛下!臣以为不可!”
大殿里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从李广利身上移到了陈默脸上。有惊讶,有不解,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嘿,这刚赢了弩机比试的关内侯,又跟武师将军杠上了?
李广利侧过脸,看向陈默,脸上的激昂还没褪尽,眼底却已经浮起一层冰冷的讥诮:“陈侯爷有何高见?莫非是觉得,我汉军铁骑,不配为陛下取回天马?还是侯爷另有妙计,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大宛人乖乖献马?”
这话夹枪带棒,直接把陈默顶到了“轻视汉军”或者“空谈误国”的位置上。
陈默没理会他的挑衅,转向御座,深吸一口气:“陛下,大宛远在葱岭之外,距长安何止万里!其间沙漠戈壁纵横,气候诡异,水源奇缺。我军北上击匈奴,尚赖熟悉地理,有漠南诸郡为依托。远征大宛,则需穿越完全陌生、环境极端恶劣之地,后勤补给线漫长如悬丝,敌军未见,我师已疲!”
他顿了顿,看到皇帝捻动玉串的手指慢了下来,似乎在听,便继续道:“且大宛虽小,然城郭坚固,据使者言,其国亦有精兵数万,据险而守。我劳师远征,人困马乏,彼以逸待劳,胜负之数,实在难料。即便侥幸得胜,所得不过数十百匹骏马,而所耗钱粮、所折将士,恐难以计数!此乃以倾国之力,搏一隅之利,得不偿失啊陛下!”
他说得恳切,甚至带上了点战场上下来的人才懂的、对“无谓牺牲”的痛惜。几个老成持重的文官微微颔首,显然也觉得这账算得在理。
“荒谬!”李广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意,“陈默!你休要在此危言耸听,动摇军心!我汉军连凶悍的匈奴都能击败,岂会怕那西域小邦?至于路途艰难——哼,卫大将军当年出塞,深入不毛,何其艰险?不也照样建功立业?怎么,轮到本将请战,就这也不行,那也不可了?莫非这开疆拓土、为陛下取宝的功劳,只许某些人得,旁人便碰不得?!”
他这话极其恶毒,直接把技术性的军事讨论,拉到了派系争斗、嫉贤妒能的高度。还隐隐指向卫青,暗示陈默是受了卫青指使,阻拦他立功。
陈默血往头上涌,气得手都有些抖。他强压着火,声音反而冷了下来:“李将军!军国大事,岂能混同于个人意气?漠北之战,乃是与匈奴主力决战,关乎北境百年安宁,不得不战,亦战之能胜!而远征大宛,仅为宝马,非关社稷存亡!两者岂可相提并论?至于功劳,”他看向汉武帝,一字一句道,“臣之所虑,非是谁得功劳,而是多少关中子弟,可能埋骨黄沙,多少百姓膏血,可能付诸东流!请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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