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林家村唯一的织茧人。这不是什么光荣的营生。谁家有人横死——上吊的、投河的、被车碾烂的,尸体不完整,怨气重,怕它作祟,就会半夜偷偷抬来我家,求我娘给织一具「茧」。
娘的工作坊在院子最深处,终年弥漫着一股怪味,像混了草药、尸油和某种说不清的甜腥气。我从小被勒令不准靠近。只偶尔从门缝里瞥见过,娘佝偻着背,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用一种近乎透明的、闪着幽光的丝线,在一具具可怖的尸体上缠绕,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婴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古老歌谣。那场景,比任何鬼故事都让我脊背发凉。
娘死得很突然。没有病痛,只是在一个午后,她平静地收拾好工作坊,然后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等我和村里人撞开门,看到她已穿戴整齐,躺在一具刚刚织好的、猩红色的、人形巨茧之中。那茧红得刺眼,像刚剥下来的皮,丝线仿佛有生命般,在她周身微微搏动。
她留下字条:七日内,勿动此茧。
没人敢违抗织茧人的遗言。那七天,我家院子成了禁地,连狗都绕着走。我守着那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屋子,夜不能寐,总觉得那血茧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
第七天深夜,我实在熬不住,靠在门边打盹。一阵细微的、如同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将我惊醒。我屏住呼吸,凑近门缝。
只见那血红色的茧,从顶部开始,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越来越大,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白皙,纤细,却带着一种尸体的僵冷感。接着,是头,肩膀……最后,一个人完全从裂开的茧壳里钻了出来。
她站在昏黄的月光里,身上沾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她抬起脸,对我笑了笑。
那一瞬间,我的血液冻住了。那张脸,那眉眼,甚至嘴角那颗小小的痣,都和我一模一样!
「林夕,」她的声音也和我极其相似,只是更冷,更空洞,「娘完成了。从此,你替我活着,享这阳间的福。」
她指了指身后空了的茧壳,以及工作坊里堆积的、为其他尸体准备的苍白茧衣:「而我,将代替你,永远被裹在下一具茧里。这是织茧人血脉的宿命,一茧双生,一活一葬。」
我尖叫着后退,撞翻了油灯。火苗窜起,点燃了干燥的布料。我像疯了一样,冲进工作坊,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砸向那些尚未使用的茧,然后把火引向它们。我要毁掉这一切!这该死的宿命!这从茧里爬出来的怪物!
火光冲天,映着那个「我」冰冷诡异的笑容。她站在火焰之外,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我烧掉了娘的工作坊和所有能找到的茧,包括那具空了的血茧。那个从茧里出来的「我」,在大火燃起后就不见了踪影。村里人来救火,只当是意外,看着废墟唏嘘不已。
我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希望这一切都是噩梦。
第二天清晨,我在不安中醒来。阳光透过窗纸,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挡一下光,却猛地僵住了。
我的手臂,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半透明状态!皮肤下的血管青筋清晰可见,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我能看到皮肤底下,有无数极细的、如同活物般的白色丝线,正在皮肉之间缓缓地、蠕动般地交织着!就像……就像娘织茧时用的那些丝线!
我冲到水盆边,撩起清水用力搓洗手臂,但那透明感和皮下的丝线毫无变化。恐惧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我脱下衣服,对着屋里那块模糊的铜镜照去——不止手臂,我的全身,从脖颈到脚踝,皮肤都变得半透明,底下密密麻麻的丝线在无声地蠕动、编织,仿佛正在我体内,重新织就一具新的「茧」!
我砸了镜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为什么?我已经毁掉了所有的茧!为什么还会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在极度的恐惧中。我不敢见人,用厚厚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生怕被人发现这可怕的异状。村里的郎中对我的「怪病」束手无策,只开了些安神的药,毫无用处。
我变得神经质,总觉得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夜里常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或是东西被移动的细响,但每次鼓起勇气查看,都空无一人。
直到那天晚上。我半夜被噩梦惊醒,口干舌燥,想去厨房找水喝。经过娘生前房间(那场火只烧了工作坊,主屋没事)时,我下意识瞥了一眼那面娘常用的、如今已蒙尘的梳妆镜。
镜子里,有一个人正背对着我,坐在梳妆台前。
她穿着我的睡衣,用着我的桃木梳,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梳着那头和我一样乌黑的长发。
是那个从茧里出来的「我」!
我浑身冰凉,动弹不得。她似乎通过镜子的反射,看到了我。梳头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镜子里,映出她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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