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司空的天使,来得比凛冽的北风还要快,还要冷。
来者并非什么传诏的文官,而是虎豹骑统领曹纯本人,但他只带了十数骑亲卫,勒马于赤焰埠简陋的寨门之外,连马背都未下。
寒风卷起他的披风,露出其下精良的瘊子甲,与吕布营中将士们褴褛的冬衣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没有进帐,只是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扬声传达了曹操的口谕,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扎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魏公有令,破虏将军能于赤焰埠立足,足见神勇。然河北兵势正盛,将军当以固守为上,切勿浪战。我奉命率虎豹骑驻于濮阳东南以为策应,”
静观其变。
这四个字,像四记无声的耳光,抽在吕布麾下众将的脸上。
这意味着,曹操不会增派一兵一卒,不会补给一粒一粟。
赤焰埠,就是一座孤岛,是曹操伸向黄河北岸的一根试探性的手指。
若能顶住,便是奇功;若被斩断,亦不过是断指之痛,于大局无碍。
曹纯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寨墙上那面迎风招展的黑底赤焰旗,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便拨马离去,蹄声很快被风雪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欺人太甚!”张辽第一个按捺不住,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陶碗嗡嗡作响,“我等在此浴血奋战,他曹操却在后方隔岸观火!这与当年在下邳有何区别!”
“将军,濮阳虽近,但曹纯此举,分明是监视多过援助啊!”高顺声音低沉,一针见血。
吕布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走到帐外,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
他看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风雪,望向了那座名为许都的巨大牢笼。
他知道,曹操用他,却也防他。
这“破虏将军”的头衔,与其说是恩赏,不如说是套在他脖颈上的一道枷锁。
赢了,是曹操的棋子锋利;输了,便是他吕布无能,正好顺理成章地除去。
“孙萌。”吕布忽然开口。
随军的医官孙萌立刻上前:“末将在。”
“伤员如何?”
孙萌脸色一黯,低声道:“回将军,此战我军阵亡三十四人,重伤五十二人。更……更要命的是这天气,已有七名重伤的弟兄,因冻创过甚,不得不截去手足……将军,将士可战死沙场,不可冻毙于床啊!”
吕布的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颤。
战死,是军人的荣耀。
冻死,是蝼蚁的悲哀。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肩头的积雪已有薄薄一层。
“传我将令。”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将所有缴获的袁军帐篷,全部让给伤卒使用,内燃篝火,昼夜不熄。其余将士,并入住李孚新建的兵洞。我,宿于哨塔。”
众将大惊:“将军,万万不可!哨塔四面透风,如何能住人!”
“我意已决。”吕布打断了他们,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转身,独自一人走向那座用新砍的木头仓促搭建的最高哨塔。
从今夜起,他要夜夜立于最高处,握着方天画戟,亲自为这三百残兵听风,守夜。
也就在这天深夜,当吕布在寒风呼啸的哨塔上如一尊雕塑般伫立时,一只筋疲力尽的信鸽,带着一身冰碴,坠落在了貂蝉所在的后帐。
一支纤细的羽箭,洞穿了绑在鸽腿上的信纸。
箭尾系着一根黑色的丝线,丝线上,点缀着一朵用墨点染而成的梅花——这是貂蝉与她的“影帐”约定的最高警讯。
灯火下,貂蝉展开信纸。
纸上的信息,是那些散布在河北各地的织坊女工,用最朴实的语言拼凑出的恐怖图景。
——审配于黎阳城头,为颜良设下血灵堂,以袁氏之名立下血书:“凡取温侯吕布人头者,封万户侯,赐永世铁券!”血书拓本,已贴遍河北九州。
——审配更招募百名壮汉,于黎阳城头昼夜擂动一百面牛皮巨鼓,号为“颜公心跳鼓”,其声沉闷如雷,昼夜不息,声传数十里,直透黄河冰面,令闻者心悸胆寒。
——文丑已在灵前立誓,三日之内,必提吕布人头,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他尽起麾下八千精骑,尽是百战余生的河北锐士,不带一粒粮草,人马皆负三日干粮,誓要踏冰渡河,一战功成!
貂蝉的指尖,在那朵墨梅上轻轻划过,她那双洞悉人心的美眸中,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忧虑。
她迅速研墨,在另一张素白的绢布上,只画下了一个地点——白马津。
这是袁军渡河,最快、最直接的路径。
消息连夜被快马送至前营哨塔。
吕布看完,面无表情地将绢布凑到火盆边,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回到自己的临时“卧房”——哨塔顶端一个仅能容身的角落,案几上,摆放着一片从颜良首级上剥落的腐朽甲片。
帐外的火炬,被狂风吹得疯狂摇曳,光影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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