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南京城温柔地包裹。大理寺衙署内,白日的喧嚣与威严早已沉淀下来,唯余几处巡更的灯笼,在廊庑间投下,摇曳的光晕,如同守夜人疲惫却未合的眼。
张子麟独自一人,仍留在自己的廨署内。
案头,那盏陪伴他度过无数个查阅卷宗之夜的油灯,灯芯已被剪过数次,此刻依旧顽强地燃烧着,将一圈温暖而专注的光晕,投在桌案上。光晕中心,是那枚新近配发的“大理寺评事”铜官印。印身冰冷却沉实,在灯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印纽是常见的兽钮,雕工算不得顶好,却自有一股官家器物的庄重。
李阿牛案的复核文书已正式发出,相关的呈报、备案、乃至对原审官员追责的建议,也都按部就班地进入了流程。一件震动南直隶司法界的陈年冤案,至此算是尘埃落定。衙署同僚或明或暗的赞许,陈寺丞推心置腹的感叹,乃至外面市井间隐约传来的称颂,都未能让张子麟感到丝毫的轻松与得意。
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如同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悄无声息地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官印上,那冰冷的刻痕——“大理寺评事张”。这五个字,他早已摩挲过无数次,从初接任命时的志忑与憧憬,到处理寻常文牍时的熟练,再到面对疑案、难案时的审慎。但唯有今夜,这方寸之物的重量,仿佛骤然增加了千钧。
他的指尖停留在“评事”二字上。
“评事,评事……”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声音在寂静的廨署内显得格外清晰。
曾几何时,在他年少求学、乃至初入官场时,对“评事”的理解,大抵等同于“评断事理”,是学识与智慧的展现,是挥洒才华、明辨是非的平台。如同在村塾中,辨析经义,在诗会上,品评文章,需要的是一颗玲珑心,一支锦绣笔。
可李阿牛案,像一盆混杂着血与泪的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这“评”字,评的不是圣贤书中的微言大义,不是诗词歌赋的优劣高下,而是卷宗里一行行冰冷文字背后,活生生的人命,是是非曲直,是清白与冤屈!
那“事”字,也绝非寻常政务公文,而是关乎着囹圄之困,斧钺之刑,是家破人亡,是沉冤莫白!
他闭上眼,李阿牛案卷宗里,那潦草模糊的画押指模,仿佛就在眼前;那邻村老郎中,说起李阿牛冒雨为子求医时的唏嘘神情,宛在目前;那匹在河南府赃物库中,于昏黄烛光下,流淌着月华般光泽与粼粼水纹的冰蚕绫,更是触手可及……这些冰冷的、温情的、华美的碎片,最终拼凑出的,是一个无辜农夫,被碾碎的人生。
他评断的每一个字,落下的每一笔,都如同在一条无形的性命天平上增减砝码。一字之差,一笔之误,可能便是阴阳永隔,便是覆水难收。
“昔日只道‘一字千金’,如今方知,这笔下千钧,系着的……是人命啊!”他喟然长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也是一种骤然认清职责本质后的凛然。
他想起了陈寺丞最初的劝阻,那并非全然是官场暮气,或许更包含了一位老刑名,对律法残酷一面的深刻认知与敬畏。他也想起了自己当初的坚持,那份源于天赋的敏锐与少年意气的执着,若非机缘巧合,有周文斌的来信,有李清时的商路信息,有陈寺丞最终的支持,仅凭一腔热血,能否真的撬动这铁板一块?
司法之路,绝非仅靠明察秋毫的智慧,便能畅通无阻。其间有官僚体系的惰性与壁垒,有盘根错节的人情利害,有积年累月的陈规陋习。这些,都是比单个凶犯,更为庞大、更为顽固的“敌人”。
然而,李阿牛案的昭雪,又如同一道刺破阴霾的光,让他看到了希望。证明在这沉重的体系之内,依然有凭借证据、逻辑与不懈坚持,去纠正错误、匡扶正义的可能。这希望,并非盲目乐观,而是建立在更为坚实、更为冷峻的认知之上。
权力,这官印所代表的权力,用之正则能洗雪沉冤,护佑良善;用之偏则能构陷无辜,制造新的冤魂。
“慎之又慎……慎之又慎……”他反复默念着这四个字。这不再是书本上的教条,不再是上官口中的告诫,而是他用数月心血、用一条人命的代价,换来的刻骨铭心的信条。
不知过了多久,廨署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夜风的微凉气息随之涌入,吹得灯苗晃动了一下。
谷云裳披着一件素色的薄披风,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站在门口。她并未立刻进来,只是安静地看着灯下夫君那沉思的侧影,以及他手中紧握的官印。她的目光温柔而了然,仿佛早已洞悉他此刻心中的波澜壮阔与千钧之重。
“夫君,”她轻声唤道,声音如月色般清柔,“夜深了,该回去了。”
张子麟从沉思中惊醒,抬眸望去,看见妻子熟悉的身影和关切的眼神,心中那沉甸甸的块垒,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暖流,松动了几分。他将官印轻轻放回原处,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疲惫。却无比清醒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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