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档案库设在后衙最深处,是一栋独立的二层砖楼。
楼前有株老槐,这个时节叶子已落了大半,虬曲的枝干在灰白的天色下伸展,像无数只干瘦的手。
日光淡薄,穿过枝桠,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稀疏晃动的影子。
整栋楼透着一股子阴凉气,即便站在门外,也能闻到那种纸张陈年受潮后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霉味的复杂气息。
张子麟在楼前略站了站,整了整官袍,他手里拿着正式签押过的调阅文书,理由写得冠冕堂皇:“复查近年金陵及周边恶性命案卷宗,梳理作案手法,以资参详。”
这是他在职责范围内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借口,既不直接点明“淮南帮”,又能顺理成章地调阅可能相关的案卷,来到了老吏宋康值房处取钥匙。
“张大人可直接进去,掌管档案库有人了,就不归我管了。”宋康开口说道。
张子麟“嗯”了一声,向档案库方向走去,推开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一股更浓郁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
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只有高处几扇狭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微光,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一排排高大的木架从地面直抵屋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种卷宗、簿册、函匣,有些用蓝布套着,有些则直接裸露着发黄脆弱的纸页。库内极静,只有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老鼠啃噬纸张的细微“窸窣”声。
掌管档案库的是个姓吴的老吏,六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吏服,干瘦得像枚枣核。
他正伏在靠门口的一张破旧案几上,就着窗口的光,慢条斯理地修补一本散了线的账册,用的浆糊是自己熬的,散发着一股微甜的馊味。
听到脚步声,吴老吏抬了抬眼皮,见是张子麟,又耷拉下去,手里的小刷子继续在书脊上涂抹,动作不紧不慢。
“吴书办。”张子麟将调阅文书放在他案上。
吴老吏这才放下刷子,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了擦手,拿起文书,凑到眼前,几乎贴着纸面,慢悠悠地看。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寺副大人要调阅……丙申年到如今的,金陵及应天府下各县,所有恶性命案,尤其是涉及匪类、仇杀、灭门的卷宗?”
“是,有劳。”张子麟语气平和。
吴老吏把文书放下,双手拢在袖子里,靠着椅背,眼皮依旧耷拉着:“大人,这范围……可不小啊。丙申年,那是十二年前了。卷宗浩繁,光是金陵城内的,怕是就有好几架子。更别说各县报上来的,有的齐全,有的缺页少码,有的连事主名姓都写不清爽。您这要一一过目,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无妨,本官自有计较。先从丙戌、丁亥两年的开始,尤其是……”张子麟顿了顿,目光平静,“尤其是那些涉及地方豪强、帮会势力,或者案情存疑、最终未能结案的。”
吴老吏的眼皮似乎抬起了极细微的一道缝,浑浊的眼珠在张子麟脸上飞快地掠过,又恢复了原状。
“豪强……帮会……”他咂摸了一下这几个字,像是品出了什么别的滋味,慢吞吞地站起身,“那请大人随我来。丙戌、丁亥的旧档,都在二楼最西头那几排。年头久了,积灰重,气味也不好闻,大人多担待。”
他佝偻着背,从墙上取下一串沉重的黄铜钥匙,挑出一把,提着盏油灯,引着张子麟往深处走。
木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仿佛不堪重负。二楼比一楼更昏暗,也更冷。吴老吏在一排靠墙的高大木架前停下,用钥匙打开栅栏上的铜锁。
“就是这些了。丙戌年在此处,丁亥年在隔壁架。大人请自便。需要什么,或是要找什么特定的卷宗名目,再唤小老儿。”
他说完,将油灯挂在一旁的钩子上,又佝偻着背,慢慢下楼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那盏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张子麟定了定神,挽起袖子,开始翻阅。
灰尘很大,手指轻轻一碰,便是扑簌簌的落灰,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飞舞。
卷宗大多用细绳捆扎,外面贴着签条,写明案件概要、发生时间地点、主事官员等信息。
但许多签条早已褪色模糊,字迹难辨。
他先从“丙申年”架子的最上层开始。
按月份,腊月……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卷宗,最终停在了标着“丙申年腊月”、“金陵城外”、“火灾”等字样的几份卷宗前。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他解下其中一份看起来最厚、签条也相对清晰的。吹去表面的浮灰,解开细绳,在旁边的空架板上小心摊开。
纸张脆黄,墨迹黯淡。开头是应天府江宁县衙的呈报公文,格式严谨,用语刻板。
记述了某年腊月初七,城外白水渡附近林姓乡绅宅邸失火,因风势猛烈,救援不及,致合家罹难云云。后面附有地保、邻里问询笔录,大意皆是“夜间突起大火”、“火势太快”、“未曾听闻异常动静”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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