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粥一熬，一晃廿五小年到，家家户户迎客忙，帝都各处烟火气正浓，唯独宁武侯府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朱门紧闭，檐下的大红灯笼积了厚厚一层雪，宛如垂暮老人哭肿的眼。
几串稀疏的脚印从偏门蜿蜒而出，很快被新雪吞没，只留下一点模糊的痕迹，证明曾有穷亲戚送来些微薄的年礼。
林景轩领着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无人清扫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寂寥回响。
“林景轩，你莫不是唬我们？”穿着银鼠皮坎肩的公子哥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呵出团团白气：“你日日念叨的楚哥，就住这种地方？”
另一人环顾四周，但见亭台寂寂，楼阁空空，白雪搭在没有叶子的树枝上如鬼爪般伸向灰白的天空，不由紧了紧衣领：“慎言！我怎么觉着后颈发凉呢…别是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胡说八道！”林放嘴上呵斥，心头却也莫名发毛。他熟门熟路地引着众人往内院走，越走越是心惊——沿途竟真不见半个人影，唯有寒风刮过空廊，卷起雪沫，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林兄，”有人悄悄拽他衣袖，声音发颤，“我看…咱们还是先去报官吧？这万一…”
“闭嘴！”林放强自镇定，声音却泄露出一丝虚张声势，“楚哥他们定是在里头……”话虽如此，他脚步已带了迟疑，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幽深的门洞和转角。
正当几人脊背发凉，几乎要落荒而逃时，前方月亮门洞下，悄然转出两个身着淡青色素绒比甲的小丫鬟。她们各端着一个红漆描金托盘，上头盖着厚厚的棉罩子，步履轻盈得近乎飘忽，神色平静得与这满府的死寂格格不入。
“喂！那边的姐姐！”林景轩如见救星，几乎是喊了出来。
丫鬟闻声顿步，转头望来。见是林景轩，脸上并无多少讶异，只微微颔首，稳步走近，屈膝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林公子安，各位公子安。”声音清脆，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疏离。
林景轩才不管什么礼数，急急问道：“你们家大少爷和小侯爷呢？府里怎么这般…清净？”
年长些的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声音平稳无波：“回林公子，侯爷与小姐昨日便出城往家庙祈福去了。大少爷今晨也动身随去了。”
“都走了？”林景轩一愣，心下稍安，却又觉蹊跷，“那府里下人呢？怎地一个不见？连门房都没人！”
两个丫鬟极快地对视一眼，年长的那位唇角微微下撇，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委屈，低声回道：“少爷仁厚，昨儿个发了话，体恤我们，许府中所有下人皆回家过年去了。余下的…许是也都各自办事或偷闲去了：”她语气平淡，却莫名让人听出几分无奈。
林景轩了然，目光在两人年轻却沉稳的脸上打了个转：“所有人都散了，二位姐姐是哪个院里的？怎还当值？”
“奴婢们是静和院的。”丫鬟声音更低，几乎融进风里。
“静和院？”林景轩挑眉：“二叔院里的人？”他想起那位精明的二婶郑瑛莲，心下顿时明镜似的——怕是正主没挪窝，底下人也不敢真全散了。这空府之计，透着古怪。
他笑了笑，从腰间绣着缠枝莲的荷包里摸出几颗小巧玲珑、铸成瓜子状的金锞子，“叮当”几声，随意扔在丫鬟托盘厚厚的棉罩上，砸出几个小凹坑：“耽搁姐姐们功夫了，一点心意，拿着玩儿，讨个年彩头。”
丫鬟一见那金灿灿、份量十足的东西，脸色微变，不是欣喜，反而是惶恐，慌忙屈膝低头：“婢子不敢！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敢的？”林景轩摆摆手，故作洒脱，“本公子赏的，尽管拿着。下回我来，姐姐们记得沏壶上好的雨前龙井便是。”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又问：“可知你们少爷他们几时回来？去的是哪个家庙？”
丫鬟攥紧了托盘边缘，指节发白，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少爷……少爷未曾明示。奴婢们不知。”
林景轩深深看了她们一眼，不再多问，转身招呼那几位早已等得不耐烦、频频搓手跺脚的公子哥：“走了走了！主人家都不在，喝西北风么？没趣得很！”
一行人喧哗着来，又喧哗着去，脚步声和笑骂声渐远，最终被厚重的府门隔绝。
两个丫鬟直到那喧闹彻底消失，才缓缓直起身。年长的那个迅速而隐蔽地将金瓜子收入袖中，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空无一人的回廊、积雪的假山和光秃的树梢，仿佛在确认什么。
另一个年纪更小些的丫鬟，脸色发白，想到林景轩曾在外的凶名，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姐姐，我们这般欺瞒会不会不太好啊？若是让林公子知道……”
年长的丫鬟猛地一把捂住她的嘴，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她眼神冰冷锐利，近乎凶狠地瞪着她，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低得只剩气声：“想活命就管住你的舌头！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揣测的？再多问一句，仔细你的皮！走！”
她说着，端起托盘，脚步又快又轻，如同受惊的狸猫，迅速转向通往静和院的小径。积雪上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风吹来的雪沫掩去痕迹。
而在她们方才停留的廊柱之后，一片墨色的衣角如暗夜流水般，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融入侯府更深的寂静之中。那双黢黑的眸子，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城郊一处温泉别庄
此处仿佛是乱世中被人精心藏匿起来的一处世外桃源，大片红梅在皑皑白雪中傲然盛放，冷香幽微馥郁，将整座庄园温柔地笼罩其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寒意。
暖廊下，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贵妃榻上，楚洛书裹着一件银狐裘氅衣，似乎浅眠正酣。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色在氅衣毛领的映衬下略显苍白。一个约莫八九岁、穿着大红锦缎袄子、梳着双丫髻粉团子似的女娃，紧紧缩在他身边，抓着他的一缕墨发，也睡得小脸通红，呼吸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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