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山敬盯着帐幔顶,一夜未曾合眼。直到老内知敲门叫起,他才闭了闭酸涩的眼,撑着床沿起身。
姜佩察觉动静,下床燃起灯烛,转眼瞧见曾山敬坐在床畔低着头一言不发,便趿着绣鞋端着烛台走近。
瞧见他眼底的凝重,她低声宽慰:“老爷可是仍在为那些举子忧心?”
曾山敬抬起眼,随着年岁渐长,他已垂垂老矣,视野也不如过去清晰了,而眼前的妻子不知何时,鬓边也已生了华发。
但在他眼中,她分明还是如当年相看时那般好看。
来不及叹一声“岁月不饶人”,他伸手从姜佩手中接过烛台,置于一旁小几之上,语气中分明多了几分坚决:“污吏之过,举子何辜?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圣上一意孤行!”
姜佩闻言,并未多言,只转身从暖笼上取下官袍,替他更衣。
察觉她的沉默,曾山敬知她忧心,便抬手攥住她的手,语气如常:“夫人且放宽心,我心中有数。”
闻言,扣着绳结的动作一顿,姜佩视线落在他圆袍领口,随即抿了抿唇,抬手替他抚平肩上褶皱:“行俭,我久居内宅,政事上一窍不通,但无论你做何决定,我都绝无二话。”
曾山敬眼里多了几分动容:“夫人深明大义,是我之幸。”
姜佩只柔柔一笑,随即如往常一般,将他送出门。看着他稍显蹒跚的背影,面上强装出来的笑意缓缓敛却,心中如同压了块石头般,粗粝的棱角磨得她心尖钝痛。
***
大雨过后,尘世之间似洗净了铅华一般。
檐下纸糊的灯笼已被雨水泡烂,尚未来得及更换。
许鸣玉自房中步出之时,神情已然如常,唯有眼底还隐着星点薄红。
耳畔风声徐徐,眼前是灰蒙蒙的春日。
回廊尽头,脚步声匆匆,她抬眼望去,借着昏暗天光,瞧见春樱正领着谢珩与簪莺快步而来。
故友重逢,本应是喜事一桩,但她努力良久,仍未能扯起个笑来,只看着几人走近。
自姑苏一别之后,几人睽违不过两个月,但人事已然更迭。
簪莺眼中的担忧几要溢出来,她上前一步,细细打量着许鸣玉,见她比初见之时憔悴了许多,不由心头一酸,但仍强颜欢笑着:“小娘子这是早便料到我们今日会回来?”
还不待许鸣玉回答,身侧的谢珩神情肃然:“小娘子,裴大人嘱咐属下送您回淮县,越快越好。另外,他还替您备下了财帛,足够您安稳度过余生了。”
许鸣玉闻言,只觉脑袋里一片混沌,似有千丝万缕难以厘清。
少顷,她抬起一双茫然的眼:“他何时交代于你的?”
谢珩咽下喉间艰涩,抬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坦诚道:“裴大人今早在属下房中留了信。”
许鸣玉看着他手中的信笺,封面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也不过,但饶是如此,她也不敢伸手去接,少顷只道:“信中除了嘱咐你送我回淮县之外,可还留下旁的话?”
谢珩苦笑一声:“没有。”
许鸣玉沉默下来,视线怔怔落在身前的青石板上。
春樱瞧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
簪莺见状,急急道:“举子们罢试春闱与裴大人究竟有何干系?咱们当真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倘若只是罢试,此事可大可小,”谢珩低下头,掩住眼底一抹痛色:“但后有魏春风以死为谏,在本就沸腾的民意上又添了一把火,这才有了那百余名学子奋起抗争,打伤了刑部衙役。”
“那也不过是打伤了几名狱卒而已,养两天便好了,怎就到了要杀头的地步!”
“罢试春闱,已是下了官家脸面。”许鸣玉道:“官家起初并未要他们性命,不过小惩大诫。可他们不仅未对朝廷感恩戴德,反而变本加厉打伤刑部狱卒。这于官家而言,与蔑视皇权无异。”
“倘若时间宽裕些,裴闻铮或不会出此下策,但此番斩令下得太急了。”许鸣玉抬眼看向簪莺,竭力挽起一个笑:“而这,便是姚琢玉亲手为虚怀铸就的尖刀,要他甘愿以自己一命,去换百余名举子一条生路。”
“裴大人何不自私些?”
“簪莺,他素来光明磊落,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人赴死而无动于衷。”
此言一出,簪莺当即噤声,她生于乡野长于乡野,怎知朝廷之事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珩此时才瞧见许鸣玉身上的那袭红衣,眸光顿了顿,他迟疑道:“小娘子,您这是……”
许鸣玉回神,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衣裙,她一笑,面上浮现些许赧然:“你二人回来得不凑巧,否则昨夜还来得及讨一杯喜酒喝。”
簪莺闻言,心下不忍,她张了张嘴,最终仍是一个字也没说。
谢珩虽早有预料,但听见她亲口承认,喉间酸苦难以抑制。喉结轻滚着,少顷,他哑声开口:“今日,属下便送您回淮县去吧。”
“我不回去。”见几人不约而同地抬眼,朝自己望来,许鸣玉神情坚决:“若连我也走了,便再无人在意他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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