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视线像是两根冰锥,扎得张玄远眼皮子生疼。
“周叔……”
王紫璇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吞了一把粗砂,她没敢走近,只是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死死盯着张玄远那双还在滴血泥的靴子,仿佛那里头藏着什么判词。
“我爹……还有几位叔伯,他们在后头吗?”
她问得很轻,像是怕大声一点,就把某种还没完全破碎的希望给震塌了。
张玄远喉咙发紧。
他想起了那个被钉在石柱上、变成了铜皮铁骨的马恒生,想起了王松鹤为了救人被一剑震飞的狼狈,更想起了最后那一刻,被吞灵罐和万魂兜彻底罩住的必死之地。
在那张灰色的巨网下,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
他本可以编个“走散了”的瞎话,让人有个念想。
可看着这姑娘发髻上那朵惨白的绒花,还有那双因为连日熬夜而深陷的眼窝,那些漂亮的场面话就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这世道,给人虚假的希望,比直接捅一刀还残忍。
张玄远沉默了。
他慢慢地解下腰间那个早已空了的储物袋,那是王家发给客卿的制式装备,此刻上面布满了裂纹和血污。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那漆黑的隘口深处,轻轻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张玄远清楚地看到,王紫璇眼里的光,灭了。
不是那种突然的崩溃大哭,而是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身形晃了两晃,那张本来就苍白的脸瞬间变得灰败,像是一张陈年的旧宣纸。
周围喧嚣的吵闹声、伤员的呻吟声仿佛在这一刻都被那死寂给吞没。
“知道了。”
良久,她才挤出这么三个字。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为什么只有你活着回来。
她只是机械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是个还未上好发条的木偶。
风很大,吹得她那身宽大的孝服猎猎作响,显得那背影单薄得可怜。
张玄远张了张嘴,想喊住她说点什么,比如“节哀”,比如“快跑”,但他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说什么都没用。
在这吃人的修真界,安慰是最廉价且无用的东西。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白色消失在乱石滩的尽头,心里那种无力感,比刚才面对寒蛟时还要沉重几分。
这就是命。弱者的命。
黑山的夜,来得格外早。
坊市中央的广场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火光把半边天都烧红了,却照不暖人心。
梁老祖为了平息这次损兵折将的怨气,更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罕见地大方了一回。
“凡参战幸存者,赏寒蛟精血三滴,幽还丹一枚!在此次大战中陨落者,抚恤翻倍,送归家族!”
随着那位金丹老祖的一声令下,整个坊市瞬间沸腾。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人群,此刻像是打了鸡血。
那是蛟龙精血啊!
哪怕只有三滴,用来淬体也是千金难求的机缘;而那幽还丹更是疗伤圣药,关键时刻能吊住半条命。
排队领赏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头。
有人拿着装血的玉瓶喜极而泣,有人因为分到的丹药成色好而眉飞色舞。
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那种一夜暴富的贪婪,在这个夜晚被无限放大,彻底掩盖了角落里那几声压抑的哭泣。
几家欢喜几家愁。
死了爹娘的还在烧纸,发了横财的已经在酒肆里划拳。
张玄远混在人群里,领了自己的那份赏赐。
那玉瓶触手温热,里头的金色血液还在缓缓流动,透着一股子霸道的灵韵。
这是拿命换来的买路钱。
他把玉瓶塞进怀里,紧了紧衣领,快步穿过喧闹的街道。
这里的每一张笑脸都让他觉得讽刺,那种喧嚣下的荒凉,像针一样扎人。
回到租住的那间破旧石屋,张玄远刚想收拾东西,门外却传来两声极轻的叩击。
笃,笃。
很有礼貌,也很克制。
张玄远心头一跳,右手已经扣住了袖子里的符箓,神识警惕地扫向门外。
“周叔,是我。”
门开了。
王紫璇站在门口,换下了那身染尘的孝服,穿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青布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薄薄地施了一层粉,遮住了那惨淡的气色。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依然是一片死寂的灰,她看起来就像是个准备去谈生意的干练掌柜。
她手里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头放着一只沉甸甸的锦囊。
“深夜打扰周叔清修,紫璇惶恐。”她进门,没有哭诉,没有叙旧,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晚辈礼,“父亲……虽然不在了,但百宝阁的规矩不能坏。这是周叔此番护卫的供奉,还有这一路上的丹药耗损,紫璇核算过了,一共是一百二十块下品灵石,外加三瓶回气丹。”
她把托盘放在满是灰尘的石桌上,腰杆挺得笔直。
张玄远看着那个锦囊,眉头微微皱起。
百宝阁都要垮了,王家都要绝户了,她这个时候跑来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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