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夜,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将整个山城裹在令人窒息的湿热里。凌啸岳藏身于商会大厦斜对面那座百年钟楼投下的浓稠阴影中,指尖的第七根烟蒂已被捻成了灰末,带着烟草焦糊的气息,黏在掌心,如同他此刻纠结的心绪。街对面那栋三层小楼的办公室,依旧亮着一盏孤灯,在沉沉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百叶窗的缝隙间,林秀雅那道纤细的身影不时移动,宛如一只误入蛛网、奋力挣扎却愈陷愈深的白蝴蝶,每一次扇动翅膀都牵动着空气里无形的杀机。
三天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沈安娜在他耳边那如蚊蚋般的低语,此刻仍像鬼魅般盘旋不去:林秘书...或许不是看上去那样...凌啸岳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怀表链上那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微型相机拍下的几张照片。他闭上眼,那些画面便清晰浮现——林秀雅在人声鼎沸的菜市场,为一颗白菜的价格与小贩低声讨价还价时专注的侧脸;她腕上那件洗得发白、边角略有磨损的蓝布衫袖口,与她在商会里一身合体旗袍的精致形象判若两人;还有她经过育婴堂时,趁人不备悄悄塞给门房一个油纸包的匆忙背影,油纸包里飘出的淡淡奶香,无声诉说着某种隐秘的温柔。一个月薪水足够养活三个普通家庭的商会秘书,生活竟简朴到如此不合常理的地步,这本身就像一则无声的寓言,引人探究。
吱呀——
一声老旧电梯特有的沉重摩擦声划破了夜的寂静,在三楼戛然而止。凌啸岳锐利的目光穿过夜色,看见孙志远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如同暗夜幽灵般滑入雨幕,溅起细碎的水花。片刻后,林秀雅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牛皮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走廊里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恰好照亮她后颈细密的汗珠,在闷热的空气中闪着微光,那不仅仅是暑热所致,更像是某种巨大压力下的蒸腾。凌啸岳的目光如鹰隼般敏锐,他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极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痕,像是一枚长期佩戴的戒指被突然取下后,在肌肤上留下的最后印记,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刻意隐藏的过往。
接下来两条街的跟踪,充满了心惊肉跳的细节,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之上。凌啸岳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巧妙地利用着街角的垃圾桶、墙壁的凹陷和行道树的掩护。他清晰地察觉到,有三个便衣特务如同甩不掉的尾巴,始终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其中那个穿着灰色短打的男人,腰间有一块明显鼓起的轮廓,凌啸岳只一眼便认出,那是南部十四式手枪特有的枪套形状,冰冷而致命。当林秀雅走进巷子深处那栋带阁楼的旧式民居时,街对面茶寮二楼的某个窗口,一闪而逝地掠过一丝金属的反光——有人在用望远镜监视着这里,如同毒蛇在暗处吐着信子。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凌啸岳像一只灵巧的壁虎,无声无息地贴着湿漉漉的砖墙滑行。他精准地避开了巷口那只据说总在凌晨三点准时吠叫的狼狗——这是他提前踩点摸清的规律。当他用特制的工具撬开后院栅栏那一瞬间,阁楼里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几乎被棉被捂住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像一把钝刀在切割着夜的宁静。他翻墙而入,借着从气窗斜切而入的清冷月光,看清了阁楼内的陈设。桌上,一个相框里嵌着一张穿军装的青年照片,青年笑容灿烂,眼神坚毅。而相框的玻璃上,赫然有道新的裂痕,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
别碰那盏台灯。
一个清冷而带着颤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凌啸岳的手猛地停在距灯绳三寸的地方,指尖的寒毛瞬间竖起。林秀雅不知何时已站在通往阁楼的楼梯口,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锋利的剪刀,手臂绷得笔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月光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肩线,这个白天在商会里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地应对各方势力、八面玲珑的秘书,此刻却像一株被狂风暴雨压弯了腰的芦苇,随时可能折断,显露出她内心深处不堪重负的脆弱。
你丈夫?凌啸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张带着裂痕的相框上,声音低沉而平静,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声,剪刀应声落地,在寂静的阁楼里发出刺耳的回响。林秀雅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跌坐在窗边的藤椅里。她沉默地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张泛黄发脆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指着社会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刊登着一则川军某部连长阵亡的简讯,寥寥数语,轻描淡写,仿佛只是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凌啸岳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日期——正是三个月前,她开始在孙志远手下工作的那一天。命运的齿轮,在那一刻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开始转动。
他们说...只要我听话,就保我婆婆活命。林秀雅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那天...宪兵队的人突然闯进家,老太太的哮喘药就明晃晃地摆在桌上,他们...他们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喘不上气...她的声音突然哽咽,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剧烈的颤抖从她的胸腔深处传来,让身下的旧藤椅也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砸在粗糙的报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凌啸岳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愤怒,更有对这黑暗世道的无力感。他终于明白,这只看似柔弱的,是如何背负着血海深仇,在蛛网中艰难求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