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的秋天来得温柔,薰衣草已经收割完毕,田里留下整齐的茬,在斜阳下泛着淡淡的银紫色。空气里有干草和橄榄的香气,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下午四点,一声一声,不急不缓,像在数着时间的脚步。
苏念坐在花园的摇椅上,膝上盖着羊毛毯。她六十岁了。
头发已经全白,但梳理得整齐,在脑后挽成简单的髻。脸上有了深刻的皱纹,尤其是眼角和嘴角,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微笑的印记。她的手背上有了老年斑,手指关节微微变形,但依然修长,依然能稳稳地握住一杯茶。
温言躺在旁边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呼吸轻浅。他七十五岁了,比苏念显老得多——头发稀疏花白,脸颊凹陷,手上布满老年斑和突起的血管。但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好像做着温柔的梦。
三年前,温言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早期。起初只是偶尔忘记钥匙放在哪里,后来开始记错预约时间,再后来,有时会对着苏念叫出已故母亲的名字。
医生说,病情会缓慢发展,可能五年,可能十年。温言知道后很平静,他说:“念念,趁我还记得你,我们好好过每一天。”
于是这三年,他们过得格外认真。每天早晨一起在花园散步,中午在橄榄树下吃简单的午餐,下午温言会给她念诗——虽然有时会读错行,但声音依然温柔。傍晚,他们坐在摇椅上看日落,看星星一颗颗亮起来。
“念念。”温言突然睁开眼睛,声音有些模糊。
“我在。”苏念握住他的手。
温言转头看她,眼神有些迷茫,然后慢慢聚焦,露出熟悉的笑容:“是你啊。我刚才梦见……梦见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苏黎世医院,你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
“那是很久以前了。”苏念轻声说。
“四十年。”温言准确地说出数字,“四十年三个月零五天。”
苏念的眼眶热了。他忘了今天早餐吃了什么,忘了昨天谁来过电话,但记得他们相识的天数。
“温言,”她问,“你记得陆延舟吗?”
温言想了想,点头:“记得。他爱你,用错了方式。我……也爱你,用我的方式。”
这句话说得清晰而完整,苏念的眼泪掉下来。她擦掉眼泪,微笑:“你说得对。”
“念念,”温言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可能……快要忘记你了。”
“没关系。”苏念握紧他的手,“我记得你就好。我记得你所有的样子——三十五岁在手术室救我的样子,四十岁在普罗旺斯开诊所的样子,五十岁陪苏忘过生日的样子,六十岁给我念诗的样子……我都记得。”
温言笑了,那笑容里有孩童般的纯粹:“那就好。你记得,我就还在。”
那天傍晚,温言的精神出奇地好。他让苏念扶他在花园里走了一圈,看了每一棵橄榄树,每一丛还没凋谢的薰衣草。他在那架老旧的秋千前停下——那是很多年前为苏忘安的,后来念安也玩过。
“孩子们都长大了。”温言轻声说。
“嗯。苏忘三十岁了,和顾琛的婚礼定在下个月。念安二十五岁,在巴黎读博士,上周打电话说交女朋友了。”
“真好。”温言说,“他们都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但苏念没有深想。她扶温言回躺椅坐下,给他倒了杯温水。
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云朵镶着亮边,远处的山峦成了深紫色的剪影。温言握着苏念的手,看着那片晚霞,很久没有说话。
“念念,”他突然开口,“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你。”
苏念正要说话,温言又继续说:“第二幸运的事,是陪你走过这四十年。第三幸运的事,是看着孩子们长大。第四幸运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是知道即使我走了,你也会好好的。”
苏念的心猛地一紧。她转头看温言,他的眼睛依然看着远方,眼神清澈而平静,像秋日的湖水。
“温言……”
“我累了。”温言闭上眼睛,手依然握着她的手,“想睡一会儿。你别走。”
“我不走。”苏念说,“我就在这里。”
温言点点头,呼吸渐渐平稳。苏念看着他睡着的侧脸,夕阳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那些皱纹在光里变得柔和,像时光雕刻的艺术品。
她就这样坐着,握着他的手,看着天色从金红变成深紫,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
温言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最后,停止了。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安静地来,安静地走。
苏念没有马上动。她依然握着他的手,那手还温热,但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搏动。她抬头看天空,星星越来越多,银河隐约可见。
“晚安,温言。”她轻声说,“好好睡。”
眼泪终于流下来,但没有声音。是安静的、温柔的眼泪,像秋天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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