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橘红也被深蓝的夜幕吞噬。文墨街的喧嚣随着店铺打烊渐渐沉寂,只余下零星几点灯火和更夫拖着长调的梆子声。
赵重山在西厢房内又静坐了片刻,直到外面完全黑透,他才将准备好的东西贴身藏好,轻轻推开门。姜芷正抱着安平在堂屋轻声哼着歌谣,昏黄的灯光将她侧影勾勒得温婉沉静。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心些。”她只低声说了三个字。
赵重山点点头,走过去,俯身在安平柔软的发顶轻轻印下一吻,又深深看了姜芷一眼,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黑暗里,如同水滴入海,了无痕迹。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翻过后院低矮的土墙,落入相邻一条狭窄晦暗的后巷。巷子里堆满杂物,散发着陈年污水的馊味。他辨明方向,朝着与永嘉侯府所在的城东勋贵区截然相反的城西快步走去。夜色是他最好的掩护,他熟悉黑暗,如同熟悉自己的手掌。
城西较之城南更为混乱,鱼龙混杂。这里靠近西城门和码头,聚集着大量苦力、脚夫、行商、江湖艺人,以及各式各样的地下营生。狭窄的街道两旁,低矮的木板房和窝棚挤挤挨挨,昏黄的灯笼和劣质脂粉的气味从一些半开的门扉里飘出,夹杂着粗鲁的调笑、行令和隐约的哭泣声。
赵重山的目的地,是位于码头附近、一家名叫“醉忘忧”的小酒馆。门脸破旧,幌子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这里通常聚集着些最底层的力工和无所事事的闲汉,消息也最为驳杂灵通。陈掌柜给的灰色泥丸里,除了传递信息的功能,似乎还隐晦地指向了此地可能存在“自己人”的接应。
他在对街的阴影里观察了片刻。酒馆里人声嘈杂,进出的人形形色色,并无异常。他压低斗笠,将衣领竖起,迈步走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臭和某种食物馊味的浑浊热气扑面而来。堂内光线昏暗,油灯的烟熏得墙壁发黑。几张破旧的桌子旁,坐着些敞胸露怀的汉子,大声划拳,骂骂咧咧。柜台后,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独眼掌柜,正懒洋洋地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着酒碗。
赵重山找了个最角落的空位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烧刀子和一碟盐水煮豆。他低着头,慢慢啜饮着辛辣呛喉的劣酒,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堂内所有的声音。
“……听说了吗?翰墨轩的孙掌柜,卷了铺子的钱,跑啦!”
“活该!那老小子看着就不像好人,专坑外地客。”
“可不是,昨天还瞧见他,今天就人去楼空了,啧啧。”
“城南那个卖‘神仙乐’的老鬼,好像也栽了,窝点被官府端了……”
“这阵子风声紧,都消停点吧。”
“怕个鸟!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咱们喝咱们的!”
大部分是些市井流言,关于孙有德和“老鬼”的“失踪”,已经成了底层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版本各异,但都与“陈掌柜”的“处理”对得上。赵重山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酒馆的门帘又被掀开,带进一股夜风的寒意。一个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几乎堵住了大半个门框的汉子,弯腰走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褐,腰间胡乱系着根草绳,脚下一双破草鞋,脸上胡子拉碴,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挽着,额角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左眉骨斜划至颧骨,让他本就粗豪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凶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缺了左耳,耳根处只剩下一个难看的肉瘤。他手里提着一个空荡荡的旧麻袋,看起来像个刚卸完货、一无所获的苦力。
这汉子一进来,原本嘈杂的酒馆安静了一瞬。几个正吹牛的汉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下去。独眼掌柜抬了抬眼皮,又垂下,仿佛没看见。
汉子径直走到柜台前,将麻袋往地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声响,粗声粗气道:“掌柜的,赊碗酒,明天结了工钱就还。”
独眼掌柜撩起眼皮,那只独眼在他缺了的左耳和额角疤痕上扫了扫,慢吞吞吐出两个字:“规矩。”
汉子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枚边缘磨损得厉害、几乎看不出图案的旧铜钱,啪一声拍在油腻的柜台上。铜钱在油灯下泛着黯淡的光。
独眼掌柜拿起铜钱,用他仅剩的那只眼睛凑近了仔细看了看,尤其是铜钱背面某个几乎磨平的、细小的划痕。看了片刻,他将铜钱收进袖中,转身舀了一大碗浑浊的酒液,重重放在柜台上,依旧面无表情:“角落,安静。”
汉子端起酒碗,一仰脖,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喉结剧烈滚动。喝完,他用袖子抹了把嘴,拎起空麻袋,转身,目光在昏暗的堂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独坐的赵重山身上。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赵重山对面,也不说话,直接拉开条凳,坐了下去。条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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