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通话定在次日下午三点。从挂断周哥电话的那一刻起,到那个约定的时刻来临,中间的二十多个小时,对袁源而言,像一个被无限拉长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梦境。
她回到了画室。这个曾经是她秘密堡垒,后又变成痛苦见证,最终被她遗弃的空间,此刻在午后倾斜的阳光里,显得既熟悉又陌生。空气中有颜料和松节油淡淡的气味,画架上蒙着白布,地上散落着一些干涸的颜料斑点。一切都保持着那天傍晚她离开时的样子,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工作台上那盏可以调节角度和亮度的台灯,将光线调至最柔和的状态。然后,她开始整理。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她将散落的画笔一支支洗净,擦干,放回笔筒。将干涸的颜料管收进废弃材料箱。她掀开画架上的白布,看着那幅未完成的、充满挣扎线条的画——那是她“出逃”前最后一幅作品,记录着她最激烈、也最绝望的反抗。她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凸起的、干硬的颜料肌理,然后,她将画布取下,小心地靠在墙边。
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工作台前,调整好角度,确保摄像头只能拍到她的上半身和背后一面干净的墙壁。她反复测试光线,确保自己的脸既清晰,又不会因为逆光或过曝而显得不真实。她甚至换上了一件简单的、没有任何logo的深灰色棉质衬衫,头发松松地挽起,脸上没有施任何粉黛——她要以最真实、也最无戒备的状态,去进行这场对话。
所有这些琐碎的准备工作,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也奇异地缓解了她内心的焦灼。当她最终在椅子上坐定,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等待连接的视频窗口,以及窗口里映出的、自己那张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完全空洞的脸时,时钟的指针,恰好指向两点五十九分。
最后一分钟,格外漫长。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能感觉到手心微微的潮湿。恐惧吗?有的。怕对方失望,怕自己表达不好,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觉。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陌生的、久违的……期待。对一次真正平等、真诚对话的期待,对那个“被看见”、“被懂得”的可能性的期待,对“门”外那个未知世界的期待。
三点整。视频请求的提示音准时响起,清脆,带着某种决定性的意味。
袁源深吸一口气,点击了“接受”。
屏幕闪烁了一下,连接建立。画面里出现了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金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戴着细边眼镜的女士。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衫,背景是一面摆满书籍和艺术品的书架。她的面容严肃,但眼神锐利而专注,隔着屏幕,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理性、冷静,却又对“真实”有着非同寻常执着的气息。
“下午好,袁女士。我是艾拉·施耐德。”她开口,英语流利,带着轻微的德语口音,语气是职业化的礼貌,但并不疏离。
“下午好,施耐德女士。我是袁源。”袁源用英语回应,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稳一些。
“感谢你抽出时间。也谢谢周先生分享你的作品。”艾拉微微点头,目光透过镜片,认真地注视着屏幕这边的袁源,“坦白说,你的画,让我印象深刻。甚至可以说,是……震撼。”
她没有用“喜欢”或“欣赏”这类模糊的词,而是直接用了“震撼”。这个评价的分量,让袁源的心轻轻一颤。
“谢谢。”她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们可以放松些,这不是面试,只是一次交谈。”艾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看了你的表演,也看了你的画。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媒介,但我在里面,看到了某种……贯穿始终的东西。一种强烈的、试图穿透某种屏障的表达欲,一种即使在最压抑的境地里,依然不肯彻底沉默的……生命力。你能和我聊聊这个吗?关于你的画,关于你选择用这种方式表达的……原因?”
她没有问“你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任何猎奇的窥探。她问的是“表达欲”,是“生命力”,是“原因”。她把焦点完全放在创作本身,放在创作者的内在驱动上。这种尊重和精准,让袁源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我……”袁源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她需要组织语言,需要找到一种方式,去描述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演戏的时候,我是在诠释别人的人生,进入别人的灵魂。但画笔……它更像是,我无处可去的情绪,和……说不出来的话,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口。”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画室角落里那幅未完成的画,仿佛能从那里汲取勇气。“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在一个很安全,也很……安静的地方。安静到,能听到自己心里某些东西,一点点碎掉的声音。画笔和颜料,是那个时候,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它们不会评判,不会要求,只是任由我把那些黑色的、红色的、混乱的……东西,泼上去,划上去。好像这样,我就不至于……被那些东西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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