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钢厂的食堂永远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混杂着白菜炖豆腐的香气,在正午的阳光下蒸腾弥漫。苏曼卿端着刚打好的饭菜,脚步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走到靠窗的老位置——那里阳光最足,能勉强晒到一点暖意,更重要的是,桌面平整,不会磕碰到她放在桌上的搪瓷杯。
那杯子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杯身印着一朵褪了色的红牡丹,花瓣边缘因为常年使用,搪瓷已经微微剥落,露出底下的黑铁底色,但杯口被磨得锃亮,显然是被人精心呵护过。苏曼卿坐下后,先将搪瓷杯往自己身边挪了挪,手指轻轻摩挲着杯身上的牡丹图案,眼神柔和得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母亲走得早,这杯子是她留下的唯一念想,苏曼卿平时连喝水都舍不得用力,生怕不小心磕坏了。
“曼卿,这儿没人吧?”
一个憨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苏曼卿抬头,看到庄建国端着饭盒站在桌旁,额头上还沾着些许钢灰,蓝色的工作服上蹭了几块深浅不一的油污,显然是刚从车间赶过来。他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刚从高温环境中出来的疲惫,却依旧透着一股朴实的真诚。
“没人,坐吧。”苏曼卿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给庄建国腾出位置。她对庄建国的印象不算坏,他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为人耿直,干活踏实,就是性子太粗线条,有时候说话做事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
庄建国道了声谢,一屁股坐在苏曼卿对面的椅子上,刚想把手里的铝制饭盒放在桌上,手腕却不小心撞到了桌沿。“哗啦”一声脆响,苏曼卿放在桌边的搪瓷杯被撞得失去平衡,从桌上滚落下来,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那声音在喧闹的食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小锤子,狠狠砸在苏曼卿的心上。
苏曼卿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了桌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踉跄着蹲下身,颤抖着双手去捡地上的搪瓷杯。
杯身已经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像一条狰狞的伤疤,从杯口一直延伸到杯底,原本就褪色的牡丹图案被震得剥落了一大块,露出底下斑驳的黑铁,杯口更是被磕出了一个尖利的小缺口,闪着冰冷的光。
“这是我妈……这是我妈留给我的……”苏曼卿的声音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手指抚摸着那条裂缝,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肩膀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庄建国也慌了神,他连忙蹲下身,看着地上碎了的搪瓷杯,又看了看苏曼卿苍白的脸,手足无措地摆着手:“曼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慌又乱。他知道苏曼卿的母亲走得早,却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搪瓷杯对她这么重要。
“我赔你,曼卿,我一定赔你一个一模一样的。”庄建国急忙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的承诺。
苏曼卿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那个破碎的搪瓷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搪瓷杯的裂缝上,像一颗透明的珍珠,瞬间被吸收殆尽。她站起身,没有看庄建国,只是抱着那个破碎的杯子,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食堂,留下庄建国一个人蹲在原地,看着地上的几片搪瓷碎片,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接下来的几天,苏曼卿都没有理庄建国。她把那个破碎的搪瓷杯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蓝色的碎花布帕里,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就像把那份被打碎的念想也一同藏了起来。她依旧每天按时上下班,只是脸上少了往日的笑容,眼神里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低落。
庄建国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每天都想找机会向苏曼卿道歉,可每次看到她冷漠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去镇上的商店转了好几圈,想要买一个和苏曼卿那个一模一样的搪瓷杯,可那些新杯子要么图案不对,要么款式不同,根本找不到印着红牡丹的旧款搪瓷杯。
后来,庄建国听说旧货市场可能有老物件,便特意抽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骑着自行车跑了十几公里路,去了城郊的旧货市场。市场里鱼龙混杂,空气中飘着一股霉味和尘土味,庄建国穿梭在一个个摊位之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摆放着旧物件的摊子,生怕错过那个印着红牡丹的搪瓷杯。
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庄建国的腿都走酸了,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和苏曼卿那个有些相似的搪瓷杯。他心里一喜,连忙走过去拿起杯子,仔细一看,却有些失望——这个杯子的图案是梅花,不是牡丹,而且杯口还缺了一个小角,杯身也有好几处搪瓷剥落的痕迹,看起来比苏曼卿原来的那个还要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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