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妻子丁南芝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薯粥走了进来。她比刘克范小几岁,眉眼清秀中透着股韧劲儿,穿着乡苏女干部常见的蓝布褂子,袖口挽起,显得干净利落。她把粥放在丈夫面前,看了一眼桌上的报告,又看了看丈夫紧锁的眉头,温声道:“急有啥用?坐下来慢慢说,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吵吵闹闹才是常态,说明乡亲们真把这些田啊地啊山啊当自家命根子了,这是好事。”
刘克范端起碗,胡乱喝了两口,依旧愁眉不展:“好事是好事,可这架吵起来,伤了和气,耽误春耕怎么办?你是没看见,昨天南山坳的老张头和北坡的李老栓,两老头子在田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有人拉着,锄头都抡起来了!为的就是一条不到三尺宽的田埂!老张头说田埂该算他地界,李老栓说田埂是公用的,该归两边半分!这…这叫我怎么断?”
丁南芝在他旁边坐下,拿起那份报告仔细看着,一边看一边说:“能动手打起来,说明我们工作还是没做到家。光把田地按亩数、人头分下去,指个大概位置,那肯定不行。田跟田不一样,山跟山也不同。关键是要‘标准’!要细致!”她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属于女性的务实和耐心,“我记得《兴国土地法》的补充说明里提过,分田要按产量定好坏,不能光看亩数。肥田瘦田要搭配开,让每家的收成能差不多。还有山林,也不是说靠近谁家田就归谁,要按人口劳力,分到户头,或者划成片,几户人家共同管一片。池塘也一样,归村集体所有,大家都能用,但由农会统一管水。这些章程,得掰碎了,揉烂了,让每家每户都明明白白才行。”
刘克范叹口气:“道理我都懂,可做起来难啊!乡苏就这么几个人,识字的不多,腿都快跑断了,也跑不完那么多坳!”
“那就发动群众!”丁南芝毫不犹豫地说,“农会不是摆设!把各村各坳那些说话公道、办事细致、在乡亲里有点威望的老农、贫农骨干找来。先培训!把政策彻底讲透,把‘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标准统一起来。然后,让他们各回各村去,带着乡亲们自己‘踩田’!拿着绳子、竹竿、石灰粉,带着田契底册,一块田一块田去丈量,去登记,去评议肥瘦等级。田埂、水沟、山林的边界线,当场就划清楚,撒上石灰线!让大家亲眼看着,亲手摸着!争议大的地方,就地开小会,找邻居作证,该让就让,该补就补。这样划出来的线,大家才心服口服!这叫‘自报公议,三榜定案’!比我们乡苏几个人坐在这里拍脑袋强!”
刘克范听着妻子条理清晰的分析,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一些。丁南芝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眼前的迷雾。他仔细琢磨着:“自报公议…三榜定案…发动骨干…现场踩田…划定边界…”这是个好办法。
萝卜坝那场焚烧田契的烈火余烬,如同革命的火种,在周遭的山坳间飘散开去。火焰熄灭处,是一片更为沸腾的土地。赖家粮仓里堆积如山的谷子被战士们一担担挑到村中的晒谷坪上,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颤的金黄光泽。农会新推举的骨干们——赖四牯胸膛挺得前所未有的直,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登记的册子,另一只手握着算盘,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在张涤心和林桂生的指导下,挨家挨户呼喊着名字,按着事先调查核定的缺口,将救命的粮食分配到一双双因常年劳作而皲裂、此刻却因希望而微微颤抖的手中。
“李老蔫家,三口,欠粮三担!领谷三担!”赖四牯的声音响亮,带着一种新生的权威。
“王福嫂家,寡母带崽,两担半!”
“来了!来了!”人群里爆发出应答,一张张刻满风霜的脸上,悲苦的褶皱第一次被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喜悦撑开。粗粝的手掌摩挲着饱实的谷粒,有人把脸埋进去深深吸气,有人抓起一把,任由谷子从指缝间沙沙滑落,流下滚烫的泪水。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直接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朝着苏维埃代表和红军战士的方向叩头,嘴里喃喃着模糊不清的感恩之词。林桂生快步上前,用力将她们搀扶起来,声音哽咽:“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这粮食,本就是赖扒皮从你们骨头缝里榨出来的血汗!是苏维埃,是共产党,帮大家伙儿拿回了咱们自己的东西!”
分粮的喧嚣与热泪尚未平息,张涤心的目光已越过人群,投向村外那片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广袤而贫瘠的山野。他知道,粮食只能解一时之饥,唯有土地,才是穷苦人真正扎根立命的根本。他深吸一口气,站上晒谷坪边一块半人高的青石,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乡亲们!粮,我们分了!那是赖扒皮欠下的旧债!现在,我们要分的是赖扒皮最大的本钱——脚下这片祖祖辈辈养活了老爷们、却饿死了咱们穷人的田!山!林!”他猛地展开手中那份已被翻得卷边的油印《兴国土地法》,“按苏维埃政府的铁律,按毛委员定下的新章程!田地、山林、池塘,都要公平合理地分给种田人!这叫‘土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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