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尾巴终于被一场绵延数日的冷雨浇灭,空气沉甸甸的,药铺里裹挟着陈皮、熟地、当归被连日阴雨沤出的浓郁气息,也隐隐纠缠着一丝腥甜,那是前几日一个高热惊厥的孩子失禁在地砖上的一点痕迹,皂角刷洗过,清水冲过,却还是蚀进了砖缝深处。傅鉴飞站在柜台后,背脊挺得有些过于板直。他面前的黄铜戥子杆微微颤抖,细长弯曲的铜臂,似在无声地度量着这药铺里日益稀薄的生机。他屏息凝神,指尖捻起一撮萎黄的甘草片,小心翼翼搁上戥盘。杆尖的摆动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药柜前等着抓药的汉子,脸膛枯槁焦黄,汗珠滚过深深凹陷的颊,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扯着胸腔深处的痰鸣:“傅先生,这瘟神……”他声音嘶哑干裂,像被砂纸磨过,“真就,一点法子都没了?”
傅鉴飞的目光沉在戥杆那近乎静止的颤抖上,如同沉入深潭。他没抬头,只将称好的甘草倒进粗粝的桑皮纸,动作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铜戥子的凉意顺着指尖钻进骨头缝里。霍乱。这二字比当空的日头更毒,悬在武所县城上空,也沉沉地压在他心上。“按方子抓,仔细煎服。”他的声音低沉,无波无澜,将纸包推过去,“少去人多处挤。”视线掠过汉子枯槁的脸,投向门外。街上人影幢幢,脚步匆乱如惊弓之鸟,无形的瘟神之外,另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更令人窒息——武所的天,向来是说变就变。
后宅的院落,天井四四方方,圈着一方同样灰沉沉的天空。林蕴芝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身前一张矮矮的旧方凳,上面摊着刚拆开的信笺。那纸上字迹娟秀,是周怀音从广州寄来的。她的目光掠过纸页,嘴角边那点似有若无的笑意,被廊檐垂下的雨线模糊了轮廓。
“蕴芝姐亲启……”开头的寒暄之后,字句直刺入眼:“…前些日子,广州城暴发霍乱,染疫身亡者恐逾两千之众,街巷冷寂,棺木不敷使用。市政府已在白云山南麓辟出传染病院,专收霍乱、伤寒、痢疾患者,军警日夜把守,隔绝内外……”林蕴芝的心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膝头半旧的靛蓝粗布裙。那霍乱二字,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过神经。紧接着,下一段:“…自与善涛赁屋同住后,善涛待我极好,事事周全。二人正商量着,等手头松快些,再补办婚仪……”
她反复看着“赁屋同住”几个字,仿佛要从中掘出更深的沟壑。悬了多日的心,如同此刻檐下的雨滴,终于沉沉落地,溅起一片无可名状的尘埃。至于婚仪……她轻轻吁出一口白气,在冷湿的空气里瞬间消散。傅鉴飞纵是知晓了,怕也只能装糊涂。
这乱糟糟的年头,人囫囵个活着已是万幸,那些虚礼,不如便让它永远埋在心底罢。她站起身,走到廊下那张兼作书案用的半旧八仙桌旁。桌面上墨痕斑驳,压着几张发黄的药方底单。她挪开镇纸,取笔舔墨,笔尖在粗糙的毛边纸上顿了顿,墨迹晕开一个小点,如同她心头那块化不开的阴翳:“怀音吾妹见字如晤……若遇为难事,或需落脚处,尽管来药铺寻我便是……”
“师娘!”一声沙哑的喊叫从前堂穿透沉重的门帘震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促和疲惫,“李伯庸先生那边又催了!说‘霍香正气散’的底子彻底没了,滑石粉也一粒不剩!还有好几个急等退热方子的!”
林蕴芝手中的笔一抖,一滴浓墨猝然滴落在“寻我”二字之旁,迅速晕染开一片难看的污迹。她看着那墨渍,又听到前堂隐隐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呻吟,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
教会医院的洋大夫年初就搭船回了国,那栋气派的小洋楼早已铁门紧锁。整个武所县城,医病的担子几乎全压在了济仁堂等几个医馆的大夫肩上。济仁堂原本请的两位坐堂医,加上傅鉴飞自己,三个人从前堂的案头忙到后院的药炉,连喘口气、出趟诊的工夫都生生挤不出来。这些年,战火像永不停歇的野火,东窜西掠,烧得市井污秽不堪,民生凋敝如同秋后的枯草。药材?水路陆路都不畅,似乎比金子还难寻。可患病的百姓,却像割不尽的野草,一茬倒下去,一茬又接上来,日子苦涩得看不到尽头。她草草收住这封回信,将信纸折好,压在砚台下。
前堂的气氛更像一口蒸腾着绝望的沸锅。药柜前挤满了人,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汗臭、病体的酸腐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粪便和呕吐物的馊味——那是极端虚弱的病人实在控制不住留下的印记。霍乱十分诡异,肆虐着这座疲惫不堪的山城。抱着高热惊厥孩童的妇人,哭声嘶哑而断续,如同坏掉的风箱;蜷缩在墙角、水疱脓疮布满头脸的男人,双目空洞地望着药柜顶上蒙尘的蛛网,等待着最终的判决;老人们低沉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咳喘和呻吟,构成恒定的背景噪音。
药柜后面,董敬禄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眼窝深陷,声音哑得像破锣:“白芷没了!贯众没了!板蓝根?早八百辈子就断货了!您……您抓点甘草根子,回去配绿豆熬水试试?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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