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敬禄自父亲傅金光遇难后,傅鉴飞就把他接出来在药铺当伙计。金光两个孩子,这个看着灵光。花几年时间,也许能学出头。以后也有个吃饭的手艺。
傅鉴飞坐在那张酸枝木诊桌后,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的指尖搭在一个孩童滚烫的手腕上,那灼热的脉动透过皮肤传来,烫得人心里发慌。孩子脸颊上几个新破溃的脓疱,渗出黏稠的汁液,沾在傅鉴飞枯瘦的食指上。
“傅先生,救命……救救孩子啊……”孩子母亲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傅鉴飞收回手,闭了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沉沉的疲惫。他提笔蘸墨,在药方上写下“藿香、佩兰、滑石、薏苡仁、黄连、半夏、木香、厚朴”,递给妇人:“抓三剂,先煎前两味,后下后六味,浓煎取汁,分四次温服,每次间隔半柱香。再用滑石粉调青黛末,敷脐上,干则再换。”声音低哑,“这症候是暑秽湿毒壅滞中焦,方子虽急,到底比扬汤止沸强些——先稳住吐泻,再图清解。”
妇人抓着方子冲到药柜前,如同抓着溺水时最后一根稻草。敬禄接过方子,只看一眼,脸上就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拉开几个抽屉,全是空的,连最底层常用的甘草都只剩薄薄一层底子。“藿香……半夏……”敬禄的声音弱了下去。
妇人脸上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如烛火被狂风吹灭。她看看敬禄,又看看那黑洞洞的空抽屉,再回头看看沉默的傅鉴飞,眼神里的光彻底死寂,只剩下一片茫然和灰败。她猛地瘫跪在冰冷污秽的青石地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嚎啕,将怀里烧得滚烫的孩子死死搂住,身体剧烈地筛糠般抖动起来。那绝望的哭声,像钝刀划过所有人的神经。
傅鉴飞搁在膝上的手,在宽大布衫的遮掩下紧紧攥成了拳。掌心的药泥气息和孩童脓液的甜腥气混杂在一起,黏腻得令人作呕。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哭泣的妇人,投向药铺那厚重的蓝布门帘。帘外街道上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他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纷乱,那是大军过境前的序曲。铁锈和硝烟的气味,似乎已隐隐飘来。
药铺的困境如同无解的毒疮,在时光里持续溃烂。空荡荡的药屉越来越多,像一张张饥饿大张的嘴,无声地吞噬着仅存的微薄希望。傅鉴飞坐在诊桌后,面对排着的长队,那麻木的绝望感如同冬日的寒气,丝丝缕缕浸入骨髓。
“傅先生,您瞧瞧这方……还能凑齐么?”一个年迈的妇人,颤巍巍递过一张泛黄的纸方,上面墨迹洇开,隐约可见“羚羊角”、“犀角”、“紫雪丹”等字眼。
傅鉴飞接过,目光在那几个如今已是飘渺传说的药名上停留片刻。他沉默地提笔,蘸饱了墨,手腕沉稳地一划,将那几味药的名字狠狠勾去。墨痕浓重如血。随即在旁边的空白处重新写下:“水牛角浓缩粉、大青叶、石膏、知母”。字迹依旧筋骨分明。
“老人家,”他将改过的方子递还,声音低沉平稳,却透着千钧的沉重,“羚羊角犀角,如今是天上的星宿,莫说武所,便是广州、上海也难觅了。这方子……聊胜于无,清心退热,或可一试。”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也熄灭了。她默默接过那轻飘飘的纸,仿佛承受不住它的分量,佝偻着背,一步步挪向药柜。敬禄接过方子,熟练得像处理过千百遍。他拉开几个抽屉,翻找着大青叶、石膏、知母,分量都给得足些。水牛角粉的罐子已经空了,他拿起小铜勺,仔细地刮着罐壁内侧附着的最后一点褐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包进一小张桑皮纸里。
老妇人付了钱——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沾着污渍的毛票和几个冰冷的铜板,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门帘外的灰暗里。那身影带起的微弱气流,卷起了地面上一层混杂着药屑和尘土的浮尘。
“哗啦——”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林蕴芝正低头理着诊桌旁一摞空了大半的药方匣子,闻声抬眼。只见傅鉴飞走到药柜最下方一排,拉开了一个贴着“土茯苓”标签的抽屉。里面并无药材,只有一本厚重的蓝皮账册,封面磨得发亮,边缘已有些毛糙。他拿起账册,沉甸甸的。手指熟稔地翻动那发黄起毛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没有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数字,径直翻到深处,捻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薄纸片。正是从周怀音信中剪裁下的那一角字条:“……自与善涛赁屋同住后……二人正商量着等手头松快些,再补办婚仪……”
傅鉴飞的手指在那行娟秀的字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感受到墨痕微微的凸起。那“等手头松快些”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他嘴角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提起一点什么,最终却只化作眉宇间一丝沉甸甸的、难以化开的苦涩,无声地向下坠去。这承诺在药屉空荡、瘟疫横行的年月里,脆弱得像琉璃盏,却又顽固地硌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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