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一声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陡然从前堂传来,带着一种濒死的、微弱的气息,瞬间刺破了药铺里沉闷的压抑。傅鉴飞的手一抖,那张字条无声地飘落回抽屉深处。他猛地合上账册,那声闷响如同一声压抑的叹息。他快步走回诊桌,眉头锁得更紧,方才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绪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医者面对病魔时的沉重与肃然。那婴儿的哭声,仿佛是从地狱缝隙里钻出的悲鸣,声声催命。
后院里,空气湿冷依旧,廊下悬着的几件半干衣物散发着潮气。火炉上的药罐子“咕嘟咕嘟”冒着白汽,苦涩的药味固执地钻进人的鼻息。佛生蹲在廊柱的阴影里,正用力地刷洗着一个厚重的黄铜钵盂。钵壁内侧积着一层深褐色的药垢,硬得像铁锈。他舀起冰冷刺骨的井水,倒进去,用一把秃了毛的硬鬃刷子狠命地刮擦着。水花溅到他同样单薄的裤腿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嗤啦……嗤啦……”
单调的刮擦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响,如同这年月里唯一永续不竭的悲哀。佛生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因用力而紧紧抿着。他擦得极认真,仿佛这污秽的药钵是此刻唯一能把握住的东西。钵盂底部,几块指甲盖大小、早已干涸结块的药渣顽固地附着着,无论怎么用力刷洗,都纹丝不动,如同烙进铜壁的诅咒。
前堂的喧嚣被厚重的门帘隔得模糊不清,只余下低沉的嗡鸣和间歇爆发的哭泣。傅鉴飞诊脉时指尖的冰凉,林蕴芝回信时墨迹的晕染,敬禄刮取药罐底那点粉末时的专注……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单调的“嗤啦”声里,被拉长,被固化,沉甸甸地压在这方小小的、湿冷的天地之间。
雨丝裹着深秋的凉,顺着瓦当串成线,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鼓点。济仁堂后门的木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的铜铃被风撞得轻晃,“叮——”的一声,混着药罐里黄芪枸杞咕嘟冒泡的响,在窄巷里荡出半缕药香。
“笃。”
钟嘉桐的指尖刚触到门板,门便从里拉开了条缝。林蕴芝系着靛蓝粗布围裙,腕子上沾着陈皮碎屑,发间银簪子被蒸汽熏得发亮,眼尾泛着青黑:“可算来了。”她伸手接钟嘉桐臂弯里的藤编食盒,指腹蹭过对方袖口洇湿的阴丹士林布,“这雨下了三日,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你怎的还是走得急?”
钟嘉桐低头看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喉间软了软:“昨儿腌的糖霜山楂该吃完了。”她跟着跨进门槛,布鞋底在湿滑的石板上蹭出两道水痕,“前儿去镇口张婶子那儿收野蜂蜜,见她家小孙子咳得直打嗝,顺道带了半斤川贝——你收着,等鉴飞哥忙完,给他熬梨汤喝。”
药铺后库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陈艾和防风的苦香裹着蜜饯甜涌出来。林蕴芝把食盒搁在八仙桌上,揭开盖子时,玻璃罐里的糖霜山楂裹着细白糖壳,在昏黄煤油灯下闪着碎钻似的光:“你呀,总记着我爱吃这些甜津津的。”她舀起一颗塞进钟嘉桐嘴里,指腹擦过对方唇角的糖渣,“倒忘了自己——上月见你穿的月白衫子,袖口都磨起毛边了。”
钟嘉桐含着山楂笑:“你总说我穿素净些,配你这满屋子药香才好。”她伸手替林蕴芝理了理被蒸汽熏乱的鬓发,“倒是姐姐你,眼尾都泛红了。可是昨夜又熬夜给王阿婆调风湿膏?我闻着你身上还沾着乳香。”
“哪有。”林蕴芝转身去灶上温茶,水汽漫上她的眼睫,“刘屠户家小子从山上摔下来,腿骨裂了,鉴飞在里屋跟他正骨呢。”她端来两只粗陶杯,杯沿沾着茶渍,“你且坐会儿,我去拿干帕子——你头发都湿了,仔细着凉。”
“不忙。”钟嘉桐按住她要起身的手腕,从食盒最底层摸出个蓝布包,“我还给你带了样东西。”她展开布包,露出对翡翠镯子,水头清透,在灯下泛着幽绿的光,“上月在西街店铺里瞧见的,摊主说是老坑料子。我想着...你从前那只翡翠镯子,不是在兵荒马乱那年丢了吗?”
林蕴芝的手指顿在镯子上,忽然笑了:“傻丫头,那镯子跟了我十年,哪能说丢就丢了?”她把镯子推回去,指腹摩挲着钟嘉桐腕间褪色的银镯,“倒是你这只银镯,还是我陪嫁的。那年你非要戴,如今倒成了你的念想。”
后库传来瓷器相碰的轻响,傅鉴飞的声音混着药香飘过来:“阿芝,把紫草膏递来。”
林蕴芝应了声,起身时顺手替钟嘉桐拢了拢衣襟:“你再坐会儿,等鉴飞写完方子,我让佛生给你煮碗酒酿圆子。”她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指尖轻轻点了点钟嘉桐额头,“明日莫要早起采菊花了——昨夜露重,山路上滑得很。”
钟嘉桐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把翡翠镯子重新包好收进衣襟。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青瓦上沙沙响,混着药罐沸腾的咕嘟声,倒像有人在絮絮说体己话。她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珠,凉意顺着指缝渗进心里,又被满室药香和蜜饯甜烘得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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