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场?隔离?”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声音尖利得如同铁丝刮过玻璃,“把我们这些半死的人关在家里等死吗?傅先生是活菩萨!你们……你们官府见死不救!都是你们造的孽啊!” 她干枯的手指指向李科员,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啜泣和愤怒的低吼。
李科员脸色更白,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一步:“刁民!这是县长的命令!是为你们好!再敢闹事,保安队就要来了!” 他色厉内荏地吼道,目光慌乱地扫过那些因愤怒和病痛而扭曲的面孔。
傅鉴飞缓缓站起身,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沸水,瞬间压下了混乱:“李科员。”
李科员立刻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寻求解脱的期待。
“隔离之法,”傅鉴飞的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医理上并无大错,可阻一时蔓延。然,病患之家,缺医少药,更无照料之法,犹如驱羊入虎口,闭门待毙。此非防疫,实乃催命。”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对方,“病源,当真只在病患之身?” 他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目光沉沉扫过李科员和他身后几个同样捂得严实、眼神闪躲的差役。
“这……这……”李科员被问得语塞,眼神闪烁,不敢与傅鉴飞对视,“上峰……上峰只说厦门来的瘟气,要严防死守……湘湖村那边,听说也是厦门传过去的……我们只奉命行事!傅大夫,你莫要为难我们!快清人!快清人!”
“厦门……”傅鉴飞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如今听来如同诅咒。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再言语。济仁堂的喧嚣,在差役们粗暴的驱赶和病人绝望的哭喊声中,渐渐变成了死寂。药铺空了,只留下满地狼藉——踩烂的草药、破碎的药罐、散发着呕吐秽气的水渍,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阴冷。炉火不知何时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傅鉴飞默默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抽屉,每一个空洞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无能。佛生蹲在角落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
瘟疫如同无形的、沾满脓血的巨手,冰冷地攫住了武所的每一寸土地。死亡不再是悄然潜入的暗影,它开始堂而皇之地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街过巷,留下令人窒息的印记。
城西棺材铺的张老六,原本精瘦矍铄的身子像被抽干了血肉,只剩下一层灰败的皮包着骨头。他躺在自家铺子后堂那张冰凉的木板床上,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嘶鸣。他的妻子,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跪在床边,用一块湿布徒劳地擦拭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她的眼神一片死寂,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三岁的孙子蜷在角落的稻草堆里,小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身上隐约可见细小的红点。张老六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墙角那几口新刷了劣质黑漆的薄皮棺材,那是他几天前还在敲敲打打赶制出来的“买卖”,如今,仿佛成了他为自己一家三口提前备好的归宿。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最终发出一声微弱的、断断续续的诅咒:“厦…厦门……瘟神……”头一歪,再无声息。女人没有哭,只是擦汗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擦拭他那已不再流汗的脸。角落里,孩子发出一声微弱的猫似的呻吟。
死亡的气息在城市上空不断累积、发酵,终于将恐惧催生为一种更加疯狂、非理性的力量。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开始在武所的大街小巷上演。
“开道驱煞!生人勿近!亡魂归位——”
沙哑、扭曲的嘶喊声在黄昏的冷雨中炸响,如同鬼哭。
街上空荡荡,所有门窗紧闭,只留下窄窄的一道缝隙,或是糊着桐油纸的窗格上嵌着几只惊惶窥探的眼睛。一支奇诡的队伍从南门缓缓移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师公”,脸上涂满了用锅底灰和鸡血混合的诡异油彩,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咒。他左手疯狂地摇着一个破旧的铜铃,铃声尖锐刺耳;右手挥舞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唾沫星子横飞。在他身后,八个精壮的汉子,同样面无人色,赤裸着精壮的上身,身上用朱砂画着粗劣的符箓。他们抬着一口沉重、简陋的薄木棺材,棺材盖并未钉死,粗麻绳捆绑着,随着他们的脚步,棺盖缝隙里渗出浑浊的脓水和血水,一滴一滴砸在湿冷的麻石路上,留下蜿蜒的污迹,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再后面跟着几个披麻戴孝的男女,失魂落魄地走着,脸上全无悲戚,只有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恐惧。他们一路撒着粗糙的纸钱,黄白色的纸片被寒风卷起,又被冰冷的雨水打落,粘在湿漉漉的地面,如同铺就一条通向地狱的裹尸布。整个队伍的目的地,是城外那片早已埋满了新坟的乱葬岗——那里,土地已被反复翻开,如同肌肤上无法愈合的恶疮。
这诡异的哀乐和驱邪的嘶喊,像刀子一样刮着济仁堂紧闭的门窗。傅鉴飞坐在冰冷的诊室里,没有点灯。黑暗包裹着他,窗外血铃和哭嚎的余音渗入骨髓。他手里摩挲着一只小小的扁瓷瓶,瓶身上贴着褪色的红纸,上面是端正的墨字:“牛痘苗”。冰凉的瓶壁贴着掌心,带来一丝异样而珍贵的触感。这是数月前,他托付一个往来汀州城的行脚商人重金购得,一直深藏于药柜最底层,视若拱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