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芦苇丛一阵窸窣响动。杨氏的脸从芦苇缝隙里探了出来,带着点紧张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她换了件半新的蓝底碎花布衫子,头发也用水光溜地抿过,在昏暗的光线下,眉眼间那股子风韵格外扎眼。
“死鬼!吓死我了!”她压着嗓子嗔怪了一句,闪身钻了出来,一股廉价的皂角混合着汗水的味道也随之飘出。
“怕什么?晚上这地方谁会来?”温世才一把拉过她,粗糙的手掌就往她腰上摸。杨氏半推半就,嘴里低骂着:“急什么?死相!”两人拉扯着、喘息着,进了水碓房的稻?推上。水碓房单薄的房板剧烈地晃动起来,惊起几只栖息的野鸟扑棱棱飞走。压抑的喘息、纠缠的肢体、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在单调的水碓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他们意乱情迷、以为这暮色与轰鸣是他们最好的掩护时,芦苇丛边缘,离矮墙不远处,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僵立着。
董传富回来了。
他不是从大路回来的。这次短途的买卖不顺,赔了点钱,心里憋着火,抄了近路,翻过河对岸的小山丘,从水碓房后面钻进了村子。
水碓房落在他家的水田边。他走近时,除了流水声,还有那一男一女压抑又熟悉的喘息和调笑。董传富脚下一顿,这声音熟悉,还有温世才那油滑的腔调,在寂静的黄昏里如同毒蛇的信子,钻进他的耳朵!
月光透过屋顶几片破损的亮瓦泄下几束微弱的光柱,尘埃在光中狂舞。他凑近门板朽烂的缝隙,一道光柱恰好刺穿浮动的细尘,直直落向里面——他看见妻子杨氏鬓角汗湿的几绺头发遮住了脸,以及温家老大赤裸脊背上,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董传富喉头猛地一阵痉挛,一股滚烫的腥气直冲头顶,几乎要撞碎天灵盖。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可那根植在骨髓里的谨慎,硬生生压倒了这焚心蚀骨的怒火。他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像一道被抽干了灵魂的影子,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循着原路退开。直到踩到一根枯枝,“啪”一声脆响划破寂静,他心口猛地一跳,屏息凝听——所幸,水碓房那撞击声未曾停顿,那对男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这细微的警告毫无察觉。
他踉跄着,跌撞着,却没有回家。他茫然地推开伯公庙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头扎进阴森的殿堂深处。浓重的香灰和扑鼻的霉尘味儿呛得他几乎窒息。他在冰冷的泥塑神像脚下蜷坐下来,背脊抵着那冰冷坚硬的基座。庙宇深处,耗子啃噬供品残余果核的窸窣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蜷缩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与寒冷里,听着外面风一阵紧过一阵地刮过老樟树的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时间像是凝固了的沉重胶质,在庙里粘稠地流淌,他靠数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胸腔里那颗心疯狂擂动的声音熬过这无尽长夜。偶尔从远处村落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愈发衬出此地的死寂。香灰的气息,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神像油漆剥落后的腐朽气味,沉沉地压在他的口鼻之上。所有的羞耻和愤怒,在空旷的庙宇中孤独发酵,酝酿出一种粘稠的、足以噬骨的毒液,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一寸缝隙。
终于,东方天际裂开一道灰白的口子。董传富僵硬地支撑起身体,拖着麻木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家。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灶房竟已升起带着焦糊味的炊烟。杨氏脚步轻快地在灶台边忙碌,眼角眉梢残存着一丝异样的慵懒与满足,仿佛昨夜那惊心一幕不过是董传富自己的一个噩梦。她看到他,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点当家主母的责问口气:“这才回来?死哪里去了?快食朝了!”董传富喉咙里堵着一团冰冷的铁块,他死死盯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锥子,直刺得杨氏心虚地别开了头。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天大亮了,阳光驱不散董传富心头的阴霾。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脚步沉重地踏过湘水湾的青石门槛,依次走进了几个叔伯兄弟那同样简陋破败的家门。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耕牛粪便混合的复杂气味,简陋的土灶台旁堆积着农具。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冰冷的雨水,湿重地叙述着昨夜水碓房内那不堪入目的景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刀子,重新烫过他自己那血流不止的伤疤。
“丢尽了我宗族的脸面!”脾气火爆的传贵猛地一拍破木桌,震得那残缺豁口的粗陶碗跳了起来,“姓温的算什么东西?他家那点祖上的余荫早被耗子啃光了!”
“哼,人没人,钱没钱,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脸上刻满风霜的传荣磕了磕烟斗里焦黑的烟渣,声音阴冷,“倒有闲情去偷别人家的婆娘?骨头轻贱得该敲碎了喂狗!”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豺狼般的光。
“做掉他!”角落里一直闷头抽烟的传贵突然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淬火的生铁砸在地上,“连那个瘫在床上的老货一起!省得日后啰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