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关天啊,”一个姓李的老委员捻着稀疏的胡须,声音沉重,“昨天还见到温家老大下田,今天连人影都没了,他娘也没声响了,看着也不象病死的。鬼愁沟那边……土是新翻的。”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不安,“这风头,不能捂。”
“听说……传富家的杨氏,前些日子……”另一个年轻的委员压低声音,欲言又止。
“纸哪里包得住火!”老李重重叹了口气,“赤卫队就在湘湖驻着。这要是不报,日后追查下来,我们就是同谋!按条例,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他提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时,声音带着敬畏。那尊列宁像在摇曳的灯光下,目光似乎正威严地审视着他们。
隔了一天,一队打着绑腿、臂缠红布条的赤卫队员背着汉阳造步枪,在一位乡苏维埃特派员的带领下,脚步急促而沉重地踏进了湘水湾的青石板路。急促的脚步声敲碎了村庄清晨的虚假平静。他们的调查迅捷而有力,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可疑的角落。很快,鬼愁沟底那处明显被动过的新土被发现,几根散落的新折断的灌木枝成了无声的证物。神背屋低矮的土屋里,温老太蜷在破床板上,身体僵硬冰冷,头颅一侧有着遭受重击的可怕凹陷,干涸的血迹浸透了枕头下的稻草。血腥气弥漫在屋里,浓得化不开。
当赤卫队员荷枪实弹,将铐着双手的董传富、传贵、传荣几人押解出来时,整个湘水湾仿佛凝固了。村民们挤在狭窄的村道两旁,土墙上,矮篱笆后,一张张黧黑的脸膛上布满惊惧和难以置信的沉默。董传富被推搡着走过村中那块小晒谷坪,目光空洞地扫过一张张熟识的脸庞,扫过远处自家那扇紧闭的破木门——杨氏始终没有出现。他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像是要挤出一个笑,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意义不明的叹息。他忽然瞥见路边芒草丛里,那个温家的小童养媳,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破袄里,手里死死攥着那只破旧的草编小布老虎,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正死死地、带着刻骨的惊惧和茫然,追随着他,也望着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鬼愁沟方向。
七天后。乡苏维埃的临时法庭设在赤阳镇最大的宗祠——张家大屋里。昔日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如今挂上了镰刀锤子旗。公审大会就在大厅前的天井举行,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从四周村落赶来的农民。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天井上方的雕花木格,被切割成一道道刺眼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董传富、传贵、传荣三人被赤卫队员押上临时搭建的台子,暴露在数百道灼热而复杂的目光之下。那目光里有憎恨,有鄙夷,有兔死狐悲的恐惧,也有茫然无措的麻木。
乡苏主席,一个面孔黝黑、声音洪亮的中年汉子,站在台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开始高声宣读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颁布的条例——那严肃的字句在燥热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地敲打着台下每一个人的心。随后,赤卫队干部上前,清晰而冷峻地陈述了调查结果:鬼愁沟底的尸骸,神背屋的惨状,凶器的指认,小童养媳那双惊骇眼睛所见证的片段……
“董传富、董传贵、董传荣,”乡苏主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了台下嗡嗡的议论声,“目无法纪,手段凶残,杀害温氏母子三人,证据确凿!按《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六条之规定,判处董传富死刑,立即执行!董传贵、董传荣各劳役三年。”
判决词落地,台下如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一片巨大的声浪!惊愕的呼叫,压抑的抽泣,愤怒的咒骂,还有莫名的兴奋嚎叫,各种声音混杂着,在古老的祠堂天井上空冲撞、发酵,震得雕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董传富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那声“死刑”的炸雷劈中,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涌上一股死灰色。他猛抬起头,那双曾经燃烧过妒火和杀意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台下涌动的人头,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骤然坠入深渊的绝望扭曲了他的脸。
“不!!”传贵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身体拼命挣扎,撞得身后押解他的赤卫队员一个趔趄。传荣则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魂魄,双腿一软,若非被架住,早已瘫倒在地,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他失焦的眼中涌出,顺着刻满深纹的脸颊往下淌。
对于传贵、传荣,他们也许认为这只是对通奸的惩罚,只是给兄弟的帮助。
唯独董传富,奇异地沉默着。那股支撑他告发、谋划、杀人的狠戾之气仿佛在判决落下的瞬间被彻底抽空了。他不再看台下,眼神空洞地越过攒动的人头和祠堂高高的风火墙,投向远方湘水湾所在的山峦方向。那里,有他刚刚种下秧苗的水田,有他藏过鸟铳的破屋门槛,有伯公庙里那尊冰冷的神像……还有那个他等了一夜、筹划复仇的夜晚。日光刺目,汗水沿着他乱草般的鬓角滑落,滴在祠堂古老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也许是想唤一声杨氏?也许只是徒劳地吸进一口混着土腥和汗臭的空气。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他像一株被连根拔起、迅速枯萎的树,所有属于这片土地的生息和喧嚣,都从他浑浊的瞳孔里彻底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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