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林砚就揣着那张按满手印的纸往镇上赶。露水打湿了裤脚,沾着的草籽蹭在脚踝上,有点痒。他走得急,草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还差点被盘结的树根绊倒——树下蹲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青布短褂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看穿着正是胖乡绅家的家丁。两人正踮着脚往河坝的方向张望,见林砚过来,慌忙缩了缩脖子,像两只受惊的鹌鹑。
“早啊。”林砚故意扬高了声音,吓得那两人一哆嗦,手里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慌忙捡起来转身就往村里钻,裤腰带上挂着的铜铃铛叮当作响,倒像是在替他们求饶。
林砚心里冷笑一声。这胖乡绅果然没消停。前几日修坝挖到他家老宅地基时,他就带着家丁闹过一场,说河坝占了他家祖产,要村民赔五十两银子才肯罢休。当时林砚正忙着组织人手夯土,只撂下句“这事得找官府评理”,没想到他倒先一步跑到县衙去了。
他攥紧了怀里的纸,指尖能摸到那些凹凸不平的手印——有张婶布满老茧的指腹,有苏晚纤细的指尖,还有村里娃娃们圆滚滚的小拇指印,一个个红得像熟透的山楂,透着股豁出去的执拗。这纸是昨天夜里在染坊连夜赶出来的,林墨帮着写的字,李氏点的朱砂,连卧床多年的二伯都挣扎着起来按了个印,说“不能让娃娃们白受委屈”。
赶到镇上县衙门口时,晨雾还没散,两尊石狮子蹲在门两侧,鬃毛上挂着细碎的水珠,眼睛被雾蒙得像蒙了层纱,瞧着倒比往日温和些。林砚熟门熟路地绕到侧门,守门的老差役正蹲在台阶上抽旱烟,见了他,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摆了摆手就让进了。
“林小子,今天咋这么早?”老差役吐出个烟圈,“新县丞大人刚升了堂,正忙着呢。”
“李大哥,前县丞的案子……有信了吗?”林砚停下脚步,忍不住问了句。
老差役磕了磕烟锅,脸上的皱纹沉了沉:“听说判了,流放三千里。赵知府亲自审的,罪证确凿——赈灾粮里掺沙子,克扣军饷,连给驿站的马料都敢掺土,桩桩件件都够他喝一壶的。”他往内院努了努嘴,“新来的王大人是赵知府亲自荐的,据说在南边治水立过功,是个办实事的,你有事找他,算是找对人了。”
林砚心里松了口气。前县丞在任时,粮秣房的账乱得像团麻,赵书吏仗着是他小舅子,和张大户勾结偷粮,连给村民的土豆种都敢掺坏的,李头帮着打掩护,虽没直接动手,却也分了不少好处。前些日子赵知府来查案,林砚把偷偷记的账册呈了上去,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倒成了最实的证据。听说张大户被判了十年,赵书吏枷号示众三个月,李头虽罪轻,也被革了职,杖责二十,这辈子怕是再不敢做手脚了。
“谢李大哥。”林砚拱了拱手,往文书房走去。刚转过月亮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一个尖细的声音裹着谄媚,隔着窗户纸都能腻出蜜来——正是胖乡绅王元宝。
“大人您看这地契,黄绸子包着的,可是我家祖上留下来的宝贝!”胖乡绅的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村西空地三分’,那河坝正好修在这块地上,不是强占是什么?那些泥腿子简直目无王法!”
林砚心里一紧,脚步顿了顿。他见过那张地契,是前几日胖乡绅撒泼时掏出来的,纸都黄得发脆了,墨迹模糊,“三分地”的边界画得像条蚯蚓,鬼知道在哪儿。
“您要是帮小的讨回这块地,”胖乡绅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刺耳了,“小的愿捐五十两银子给衙门添置物件,再给大人您备一份厚礼,保准让您满意!”
“王乡绅。”一个年轻却沉稳的声音响起,正是新县丞王敬之,“地契我看过了,昨日你差人送来时,我就请书吏验过。”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上面只写了‘村西空地三分’,既没标四至,也没注地形,更没提包含河坝区域。倒是清河镇的地方志上写着,那处河坝自乾隆年间就有了,算起来,比你这地契的年头还长呢。”
“可……可那地确实是我家的!”胖乡绅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气急败坏,“我爷爷说过,当年他还在那片地上种过西瓜!那些村民不仅占我的地,还推搡小的家丁,把李四的胳膊都拧青了,简直无法无天!”
林砚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门板是新换的,带着松木的清香,和河坝要用的木料一个味道。
“进。”
推开门时,胖乡绅正背对着门口,手里还捧着个黄绸子包,听见动静回头一看,脸“唰”地涨成了猪肝色,像被染坊的苏木水泼过:“你……你怎么来了?”
林砚没理他,径直走到王敬之桌前,双手捧着那张按满手印的纸递过去:“大人,这是清河镇百姓自愿修坝的字据,共五十六户,男女老少都按了手印,求大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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