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第十二日,清河县的土地裂得能塞进拳头。林砚在粮秣房核对税银账,窗外的老槐树叶子蔫得卷成了筒,蝉鸣都带着哭腔。他的笔尖停在“李大户”名下的“实缴粮三十石”上,旁边朱笔批注着“已减三成”,墨迹被汗水晕染得有些模糊。
“林书吏,这账核完了吗?”孙福抱着一摞税单进来,粗布褂子后背洇着汗碱,“周县丞催着报灾年减税名册呢。”
林砚没答话,翻开李大户的租佃契约。契约上写着“每亩收租三斗,遇灾年减半”,可税单上分明记着“每亩实缴三斗”。他的指尖划过“已减三成”的批注,忽然觉得这四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生疼。
“孙大哥,”他压低声音,“李大户的租契上写着灾年减半,怎么税单上还是原数?”
孙福抹了把脸,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林书吏新来的不懂,李大户说佃农缴的是税银,租子照收。”他凑近林砚,“自初七州府核查后,李大户就变着法儿地把减税三成吞了,还加收两成好处费。”
林砚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第六十三章张家庄的王老汉,陶罐里的碎铜钱和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褂子。“这是重复征税。”他说着,掏出牛皮小本,快速记录:“李大户私吞灾年减税三成,加收两成好处费,佃农每亩多缴五斗。”
正写着,周县丞进来了,手里捧着个青瓷茶盏,茶汤里浮着两片蔫了的龙井。“林砚,”他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李大户的税银账就按原数报,莫要多事。”
林砚抬头,看见周县丞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初任粮秣吏时,周县丞教他“做账要留三分余地”。“周大人,”他指着税单,“朝廷减免三成赋税,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不是给乡绅中饱私囊的。”
周县丞的脸沉了下来:“林砚,你可知李大户是谁?他是知府大人的表亲!”他拿起税单,用朱笔把“已减三成”改成“实缴三十石”,“这是州府的意思,你莫要自找麻烦。”
林砚攥着小本,指甲在封皮上掐出了月牙形的凹痕。他知道,这不是李大户一个人的贪腐,而是整个南乡的毒瘤。但周县丞的话像根刺,提醒着他这潭水有多深。
两日后,林砚带着孙福下乡核查灾情。牛车碾过焦土,扬起的尘土落在粮册上,把“实缴”二字糊成了灰扑扑的一团。李家庄村口,一个穿灰布衫的年轻人突然冲出来,扑通跪在车前:“官爷救命!李大户说我家没受灾,要照收全租!”
林砚认出他是第六十五章染坊图册中提到的李家村佃农赵虎。“你家几亩地?”他下车扶起年轻人。
“五亩薄田,”赵虎抹着泪,掏出皱巴巴的地契,“去年刚娶媳妇,借了李大户的种子钱,利滚利要还二十石粮!”
林砚翻开地契,看见“遇灾年免息”的条款被朱砂划掉,旁边盖着李大户的红手印。他的指尖抚过那片刺眼的红色,忽然想起周县丞改税单时用的朱笔。
“朝廷减免三成赋税,你知道吗?”他问。
赵虎点头:“知道,可李大户说我家地里的裂缝不够宽,不算受灾!”他指着远处龟裂的农田,“您看,这地都能插进筷子了!”
林砚掏出小本,快速记录:“李家庄赵虎,租李大户五亩地,实缴粮十五石,谎称未受灾。”旁边画了个“灾”字,重重圈住。
孙福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林书吏,李大户的佃户都不敢作证,咱还是……”
“我偏要让他们敢。”林砚打断他,从怀里掏出《减税条例》,“你去把佃农们叫来,我给他们看灾损标准。”
消息传开,晒谷场上渐渐聚满了人。林砚站在石碾上,展开泛黄的《灾损勘查细则》:“朝廷规定,土地裂缝超过三寸即为受灾,可减税三成!”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铜尺,“谁地里的裂缝够宽,我现场丈量!”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说:“官爷,我家地里的裂缝能塞进鸡蛋!”
林砚跟着她来到地头,用铜尺量出裂缝宽度:“三寸半,符合标准!”他在小本上记下:“王刘氏,三亩地,裂缝三寸半,应减税九斗。”
老妇人喜极而泣:“官爷,您这尺子可比李大户的心眼直啊!”
回县衙的路上,牛车碾过被晒化的柏油,发出黏腻的声响。孙福看着林砚新记录的小本,叹气:“林书吏,就算量出灾损,李大户不承认怎么办?”
林砚指了指怀里的《减税条例》:“按条例,灾损勘查需三方签字——佃农、里正、粮秣吏。”他掏出印泥盒,“明天起,每村选三个佃农代表,跟着我一起丈量。”
当晚,林砚在粮秣房绘制《南乡灾损分布图》,用蓝笔标注符合减税条件的地块。周县丞端着茶进来,看见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眉头紧皱:“林砚,你这是要把李大户往死里得罪啊!”
林砚头也不抬:“周大人,这不是得罪人,是还百姓公道。”他指着图上标红的李家庄,“您看,李大户把二十个符合条件的佃农划进未受灾名单,私吞减税粮四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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