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二十日,启蒙堂的窗棂被晨露打湿,林墨正踮脚往墙上贴《论语》章句。泛黄的纸页被风掀起边角,他伸手按住,指腹蹭过“学而时习之”的墨迹——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修补这页纸,学生们翻得太勤,连纸缝都磨出了毛边。
“先生,”张小三举着半截木炭跑进来,小脸上沾着墨痕,“《为政》篇的‘吾十有五’,我爹说我写得比你贴的还齐整!”他把炭笔在石板上一划,歪歪扭扭的字迹透着认真。
林墨蹲下身帮他擦脸,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泥桌:二十个学生,共用五本《论语》,轮着翻都得掐着时辰。前几日教“里仁为美”,三个孩子凑看一页,争着指认哪个是“仁”字,闹得打翻了砚台。
“小三乖,”他揉了揉孩子的头,“等先生弄到新书,每人发一本。”话刚出口,喉间就发紧——府城书铺的掌柜上月就说“缺货”,这节骨眼上,哪去寻二十本《论语》?
傍晚收课时,林墨抱着磨损的课本往家走,路过粮秣房时,见林砚正趴在案前写着什么。窗台上晾着的砚台还在滴水,宣纸上“粮秣新法补遗”几个字力透纸背,旁边堆着半尺高的账册。
“三弟还在忙?”林墨把课本放在桌角,纸页与账册碰撞,发出窸窣的声响。
林砚抬头,眼里带着红血丝:“二哥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仓储核验流程’,有没有疏漏。”他忽然瞥见那几本卷了角的《论语》,“学生们还在用这些旧书?”
“府城书铺说断货了。”林墨摩挲着书脊上的破洞,“有两本缺了页,我只能凭着记忆补写。”
林砚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封信:“我托府城书铺的朋友留意了,他说新到一批刻本,让我派人去取。”他把信推过去,“明日让大哥跑一趟,就说要二十本,最好是郑玄注的版本。”
林墨捏着信纸,指尖微微发颤。他知道,三弟的月俸大半贴补给了粮秣房的笔墨,这二十本书,怕是要动他攒了半年的积蓄。
第二日,林石赶着驴车从府城回来,驴背上捆着个沉甸甸的布包。他刚进清河镇,就直奔启蒙堂,把布包往桌上一放:“二哥,三弟要的书!”
布包解开的瞬间,油墨香混着檀木味漫开来。二十本《论语》码得齐整,蓝布封面上烫着暗金的“论语”二字,纸页雪白,连装订线都透着讲究。
“这得花多少钱?”林墨捧着书,指腹轻轻抚过光滑的封面。
“三弟说,”林石挠挠头,“钱不够就先赊着,他每月从俸银里扣。”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书铺掌柜还送了盒朱砂,说让先生批改作业用。”
林墨望着那盒鲜红的朱砂,忽然想起林砚账册上的批注——三弟记粮账时,错一个数字都要用朱砂勾改,如今竟把这么金贵的东西送来了。
当晚,林墨挑着油灯给新书编号,刚写到“十三”,指尖忽然顿住。书页上“道千乘之国”的“乘”字,刻成了“禾”下加“北”,明显是刻工失误。他心里一沉,赶紧翻检其他本子,竟又找出两本有错字:一本把“孝悌”的“悌”刻成了“弟”,另一本“温故而知新”的“故”字少了一撇。
“这可怎么教?”林墨捏着有错字的书,额角渗出细汗。孩子们本就认不全字,照着错字学,岂不是误人子弟?
正焦躁时,门被轻轻推开,林砚提着灯笼走进来,灯笼穗子上还沾着夜露。“二哥还没睡?”他瞥见桌上的书,“孩子们见了新书,定是欢喜得紧。”
林墨把三本错字书推过去:“你看这‘乘’字,还有这‘悌’……”
林砚拿起书,指尖在错字上点了点,眉头渐渐蹙起。他转身从粮秣房取来自己批注的《税法》,又找出一管小狼毫,蘸了朱砂就在错字旁批注:“‘乘’应为‘禾’下‘北’加‘丿’,古指兵车”“‘悌’从‘心’,指敬爱兄长”,笔锋工整,比刻本还要清晰。
“三弟,这书……”林墨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说不出话来。
“错了就得改。”林砚又在“故”字的缺笔处补了一撇,朱砂在白纸上格外醒目,“就像粮账上的错数,哪怕只错一文,也要勾改重记。”他把改好的书递给林墨,“明日教课时,把这些批注给孩子们讲清楚,也算让他们知道,读书做账一样,都容不得半分马虎。”
林墨接过书,见三弟连每个错字的出处都注得明明白白,甚至标了“《说文解字》卷六上”“《论语集解》卷一”,仿佛不是在改书,而是在批注一篇重要的公文。“你这较真劲,跟教书似的。”他笑着摇头,眼里却热了。
“教孩子们认对字,跟记对账是一个理。”林砚收拾着笔墨,“都是在心里种规矩。”
第二日清晨,启蒙堂的孩子们围着改好的新书雀跃不已。张小三举着那本补了“故”字一撇的书,大声念:“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他指着朱砂批注,“先生,这红笔字是林砚叔写的吗?跟他记粮账的记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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