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着枯叶扫过清河镇的石板路。林砚刚把新收的税银册子锁进县衙库房,袖口沾着的墨汁还没干透,就见周县丞的随从匆匆跑来,脸色凝重。
“林文书,县丞大人叫您去趟后堂。”随从压低声音,眼神往左右瞟了瞟,“李大户家的仆役刚来过,手里捏着张纸片,说是……从您窗台上捡的。”
林砚心里“咯噔”一下,指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个牛皮小本,记着近半年各县税银收缴的明细,连李大户上个月虚报灾损、少缴两成粮税的事都一笔一画写着。今早整理库房时随手放在窗台上,竟忘了收起来。
“知道了。”他应了声,脚步沉稳地往后堂走,棉袍下摆扫过青砖地,带起细碎的尘土。
周县丞正对着盏油灯出神,灯芯爆出的火星溅在他的官服下摆上。见林砚进来,他把手里的纸片往桌上一推,纸片上是林砚熟悉的字迹,记着李大户家佃户的名字和实缴粮税的数目,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
“这是你的?”周县丞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指尖敲着桌面,“李大户的人说,你私记官家事,还专挑他家庄子的错处,是想借此要挟?”
林砚拿起纸片,纸面边缘已经卷了毛边,显然是被人从泥水里捞出来的。“大人明鉴,”他垂着眼,语气平静,“这只是属下核对税银时的备忘,李大户家去年灾损申报不实,今年又用‘尖斗’多收佃户租子,这些都有佃户的证词,属下只是……怕记混了。”
周县丞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太较真。”他拿起纸片凑到灯上,火苗舔舐着纸边,很快卷成焦黑的一团,“李大户在县里盘根错节,你一个文书,犯不着跟他硬碰硬。”
“可税银关乎国计,佃户的口粮更是生计……”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周县丞打断他,从抽屉里取出把铜锁,“把你记这些的本子拿来,锁进库房的暗格,往后莫再外露。”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这事我压下去了,下次再被人拿到把柄,谁也保不住你。”
林砚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从床板下摸出那个牛皮小本,封面磨得发亮,里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张三家的桑田被豪强占了半亩,李四家的税银被里正多算了五百文,还有李大户这半年来的种种猫腻……每一笔都标着日期和证人。
他把小本塞进木匣,用周县丞给的铜锁锁牢,再塞进衣柜最底层的棉絮里。做完这一切,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林墨。
“灯还亮着,就知道你没睡。”林墨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食盒,里面是刚蒸好的红薯,“刚从启蒙堂回来,张小三说李大户家的仆役下午在县衙门口吵吵嚷嚷,是不是跟你有关?”
林砚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他半边脸发红:“没什么,一点误会。”
林墨把红薯掰开,热气腾腾的甜香弥漫开来:“我在学堂听说,李大户告你私记官家事?”他把半个红薯递给林砚,“那老东西的手段我清楚,你别跟他置气。咱们教书、记账,图的是心安,不是给自己找祸端。”
林砚咬了口红薯,绵密的甜意压不住心里的涩:“二哥教学生辨是非,说‘账上的数不能错,心里的秤更不能歪’。”他看向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记着这些,不是想跟谁作对,只是怕日子久了,看惯了猫腻,自己也忘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林墨沉默了片刻,把剩下的半个红薯也塞给林砚:“我懂你的意思。”他起身往门口走,又回头道,“启蒙堂的娃们学算账,我教他们‘收支要平,心也要平’,你记着的那些,若真是没错,就锁好,别让小人拿去做文章。”
第二天一早,李大户家的仆役又来县衙闹了阵,说林砚“私藏禁书”,吵着要搜查。周县丞让人把他打了二十板子,扔出了县衙,这事才算压下去。
林砚去库房核对税银时,路过李大户的庄子,见佃户们正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启蒙堂发的小木斗,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张小三的爹看见林砚,赶紧站起来,手里举着个布包:“林文书,这是俺们几家凑的新麦,您尝尝——要不是您教娃们认斗,俺们还不知道被多收了这么多年租子。”
林砚摆摆手,没接布包:“好好种庄稼,往后交租时拿准木斗,谁也别想多要你们一粒粮。”他瞥见不远处李大户家的管家正盯着这边,便转身往县衙走,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那把锁着小本的铜锁钥匙,被他攥得发热。
入夜后,林砚坐在灯下,铺开一张新纸,提笔写了行字:“十月十三,李大户管家监视佃户,需留意其动向。”写完又觉得不妥,揉了揉纸,重新写道:“今日风大,田埂上的麦秸被吹得直响,明年该早点扎麦垛。”
他把纸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有些事,记在心里,比写在纸上更稳妥。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衣柜的方向,那里藏着他的小本,也藏着清河镇许多说不出口的委屈和公道。
林墨说得对,心要平。可这平,总得有人先记着那些不平,才能慢慢磨出来。林砚吹灭灯,躺在床上,听着院外的风声,手指在被子上轻轻敲着,像在拨弄算盘,算着那些还没算清的账,也算着那些还没讲完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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