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五日,清河镇的晨霜凝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盐粒。林砚踩着薄冰往李大户家走,靴底的铁钉在晨光中划出细碎的银线。他袖中藏着本《税银须知》,书页间夹着张拓印的鞋印——昨日周师爷在染坊外留下的,鞋底纹路与县丞亲信的官靴分毫不差。
“林文书,这边请。”李大户的管家掀开朱漆门帘,门楣上的冰棱突然断裂,在雪地上摔成齑粉。林砚留意到门洞里新刷的桐油,气味混着炭火的焦香,与账册里李大户申报的“节俭度日”格格不入。
宴席设在暖阁,八扇湘妃竹屏风上绘着《瑞雪兆丰年》,农夫在雪地里躬身拾穗,金粉勾勒的麦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林砚坐下时,发现座椅的榫卯处嵌着细小的翡翠算盘——这是李大户特有的显摆方式,去年灾年他却上报“家徒四壁”。
“林文书,尝尝这熊掌。”李大户用银筷夹了块肉放在林砚碗里,狐裘袖口绣着金线云纹,“听说您在粮秣房推行‘正字计数法’,连州府都要推广,李某佩服。”
林砚端起青瓷碗,碗底的冰裂纹在灯光下蜿蜒如蛇:“不过是些笨办法,让账册更清楚些。”他留意到李大户的翡翠扳指,与去年灾年上报的“典当祖传玉佩”截然不同。
酒过三巡,李大户忽然拍了拍巴掌。管家抱着个檀木匣子进来,掀开锦缎时,二十锭雪花银在炭盆旁泛着暖光。“林文书日理万机,李某略备薄礼,还望笑纳。”李大户用银勺舀了勺燕窝羹,“往后税册上,若能多写些收成……”
林砚放下银勺,勺柄在瓷碗沿磕出个缺口:“李员外,税册关乎国计民生,岂可随意改动?”他指了指窗外的薄冰,“就像这冰,冻住了就是硬的,化不得半点水。”
李大户的脸僵了僵,忽然笑出声:“林文书说笑了,李某不过是想为粮秣房添些笔墨钱。”他挥了挥手,管家抱着匣子退下,“既然文书不愿,李某也不强求。”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县丞大人的亲信周师爷到!”
林砚心中一凛,忙起身相迎。周师爷裹着件灰鼠皮袄进来,手里攥着个牛皮卷宗,进门就往火盆旁凑:“这鬼天气,冻得人骨头都疼。”他扫了眼桌上的银锭,嘴角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李员外好雅兴,大冷天请林文书吃酒。”
李大户亲自给周师爷斟酒:“周师爷来得正好,李某正与林文书商议税册之事。”他往周师爷碗里夹了块鹿肉,“听说县丞大人要核查灾年减免税银,李某这庄子上……”
周师爷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神在李大户和林砚之间游移:“县丞大人确实在查,不过……”他压低声音,“只要账册做得干净,谁也挑不出错。”
林砚不动声色地用炭笔在桌布上画了个“杂支”格,旁边注着“周师爷”三个字。他留意到周师爷的靴底沾着新鲜的泥雪,裤脚还粘着几根稻秸——这是刚从乡下回来的痕迹。
宴席散时,太阳已经偏西。林砚谢绝了李大户派的马车,踩着薄冰往粮秣房走。经过染坊时,苏晚正往篱笆上挂防冻的棉帘,见他过来,往墙外扔了个陶罐:“春燕姐让我给你带的霜腌酱菜,驱寒。”
林砚接住陶罐,罐底刻着“燕”字,旁边还多了道浅痕——是苏晚新刻的税银沙盘轮廓。他摸了摸袖中的炭笔,笔杆上的刻痕被冰碴浸得更深了。回到粮秣房,他摊开账本,在“李大户”名下写下:“立冬后,设宴贿赂,未遂。周师爷涉灾年减免税银核查,需跟进。”
窗外,冰粒扑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林砚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他在粮秣房整理旧账,发现李大户虚报灾损的证据。那时的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些横竖撇捺,最终会成为撬动清河镇的杠杆。
次日清晨,林砚带着孙福去粮仓盘点。经过李大户的庄子时,他看见周师爷的马车停在门口,几个家丁正往车上搬木箱,箱角露出半卷账册,封皮上盖着县丞的朱印。
“林文书,那不是周师爷的马车?”孙福压低声音,“他咋跟李大户搅在一起?”
林砚摸了摸腰间的钥匙串,铜钥匙在晨霜中泛着冷光:“记下来,今日周师爷至李大户庄,辰时三刻,马车装木箱七口,箱有县丞印。”他指了指远处的冰堆,“去把那个脚印拓下来,鞋印是周师爷的。”
孙福应声跑去,林砚站在冰地里,看着李大户庄墙上的薄冰,忽然觉得,这层层叠叠的冰,就像李大户的账本,看似坚硬,底下却藏着无数裂缝。
回到粮秣房,林砚把拓好的鞋印夹进《税银须知》,在周师爷名字旁画了个大大的问号。他蘸着靛蓝,在“杂支”格中央添了个新符号——半锭银子落在算盘上,珠子被压得歪歪斜斜。
“孙福,”他忽然开口,“去把染坊的苏老爹请来,就说粮秣房要订做一批防冻账册套。”
孙福应声而去,林砚望着窗外渐渐融化的薄冰,忽然想起春燕酱菜坊的红绿布套,那鲜艳的颜色,就像刺破冰面的晨光。他摸了摸袖中藏着的炭笔,笔杆上的刻痕已经深可见骨,仿佛在提醒他,有些真相,终会像冰融雪化般,在某个春日流淌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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