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十五日,清河镇的晨霜结得比往年都厚,青石板上的冰碴踩上去咯吱作响。林砚抱着个三尺见方的木盒,踩着薄冰往启蒙堂走,盒底的石子在布料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棉袄袖口沾着粮秣房的墨渍,衣襟别着支断了头的毛笔——那是昨日教孙福画粮囤分布图时,被对方捏断的。
“林先生,这是啥宝贝?”张小三正蹲在学堂门口搓雪球,看见木盒眼睛发亮,鼻尖冻得通红,“比李秀才家的算盘还大!”
林砚掀开盒盖一角,露出红蓝石子铺成的格子:“这是税银流向模型,能教你们为啥缴的粮多,得的少。”他话音未落,就听见院里传来林墨的咳嗽声。
林墨正站在廊下扫霜,扫帚尖在青石板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砚弟,”他压低声音,“你又弄这些招人眼的东西?李大户家的管家今儿来学堂,说看见你抱着木盒往这边走。”
林砚把木盒往怀里拢了拢,盒里的石子轻轻碰撞:“二哥放心,我有数。”他绕过林墨,推开教室门——二十几个娃正挤在火盆旁,把冻僵的手伸在炭火上烤,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团团圆圆的冰花。
“都坐好,今儿教你们看个新鲜。”林砚把木盒放在讲台上,揭开油布时,木盘里的石子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盘分三格,左刻“州府”,右刻“县衙”,中间用朱砂描着“杂支”,每个格子里都堆着大小不一的石子。
“这是咱清河县去年的税银分配。”林砚捏起颗大青石扔进“州府”格,“朝廷定的税银,七成要上缴州府。”又拿颗稍小的灰石放进“县衙”,“两成留给县里修路办学。”最后抓了把碎鹅卵石撒进“杂支”,“剩下一成,本该买粮赈灾、修桥补路……”他话音未落,“杂支”格里的石子突然塌了半边,露出底下垫着的碎瓦片。
“呀!”前排的杏花叫出声,“杂支的石子咋会塌?”
林砚指了指瓦片上的虫蛀痕迹:“去年杂支账上记着买了三百石粮,可实际上……”他掀开瓦片,露出底下发霉的谷粒,“只买了一百石,剩下的二百石,变成了李大户家的新宅院。”
教室里炸开了锅。张小三跳起来:“先生!我爹说李大户家的新房用的是青金石,比咱学堂的砖还贵!”
林墨站在门口,脸色发白:“砚弟,快收起来……”
“别急,让娃们看明白。”林砚又掏出个小布袋,倒出颗带缺口的石子,“这是灾年减免的税银,本该进‘杂支’格,可……”他把石子往“州府”格一扔,“被李大户截胡了,说是‘替州府分忧’。”
“那咱缴的税,到底有多少用在咱身上?”后排的虎子闷声问,手里的炭笔在账本上戳出个洞。
林砚从“县衙”格里挑出颗黄豆大小的石子:“去年县衙用在启蒙堂的,就这么点。”他把石子滚到“杂支”格边缘,“剩下的,都变成了李大户家的粮仓、染坊……”
“砚弟!”林墨突然冲进来,抓起木盒就往灶膛里塞,“李大户的人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大户的管家腆着肚子进来,狐皮帽子上沾着霜粒子:“林文书在教什么呀?”他眯着眼打量空荡荡的讲台,“听说您做了个沙盘,不如让我也开开眼?”
林砚把炭灰抹在袖口的墨渍上:“不过是教娃们认石子,没什么新鲜的。”他指了指窗外,“管家来得正好,前儿李大户家的税银册子,还缺张验粮凭证。”
管家的脸僵了僵,哼了声:“林文书真是公事公办,连个沙盘都要扯到税银上。”他甩袖出门时,狐皮大衣扫过讲台上的炭笔,笔杆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最后停在“杂支”格的位置。
林墨等脚步声走远,才从灶膛里扒拉出木盒。模型的朱砂字被火燎得发焦,“杂支”格里的石子碎了大半。“砚弟,你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他声音发颤,“李大户和州府的王通判……”
“二哥,你教学生认五谷、辨是非,”林砚把碎石子重新码进格子,“我教他们看税银流向,也是辨是非。”他指了指“杂支”格,“娃们知道了这些,往后缴粮时,才不会任人鱼肉。”
窗外的霜越结越厚,林墨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底翻出个布包:“这是前儿苏老爹送来的靛蓝,说染坊的账册又添了新格式。”他把布包递给林砚,“苏晚还附了张纸条,说酱菜坊的红绿布套卖得火,春燕让你去尝新出的霜腌酱菜。”
林砚接过布包,靛蓝的气味混着霜气的清冽。他往窗外看去,张小三正蹲在霜地上,用树枝在薄冰上画着三个格子,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州府”“县衙”“杂支”。虎子往“杂支”格里撒了把霜粒子,说:“这是李大户吞的,等我长大了,要把这些霜化成水,浇他的宅院!”
林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笑了:“砚弟,你看。”
霜地上,二十几个娃围成圈,用霜块堆出了个歪歪扭扭的沙盘。最大的霜块是“州府”,稍小的是“县衙”,中间的“杂支”堆得歪七扭八,像座随时会塌的塔。张小三往“杂支”里塞了块煤渣,说:“这是李大户的黑心!”
林砚笑了笑,从怀里掏出本《税银须知》,翻到画满朱砂圈的那页。他蘸着靛蓝,在空白处画了个新沙盘——“州府”“县衙”“杂支”三格用红线隔开,“杂支”格中央画着个大大的算盘,珠子颗颗分明。
“二哥,”他把册子塞进林墨手里,“等霜化了,咱们把这个刻在学堂的影壁上,咋样?”
林墨摸着册页上未干的靛蓝,忽然想起三年前,林砚刚到粮秣房时,也是这样蘸着墨汁,在黄纸上画下第一笔“正字计数法”。那时的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些横竖撇捺,最终会变成照亮清河镇的星火。
霜化时,林砚踩着薄冰往粮秣房走。经过染坊时,苏晚正往篱笆上挂防冻的棉帘,见他过来,往墙外扔了个陶罐:“春燕姐新做的霜腌酱菜,给你尝鲜!”
林砚接住陶罐,罐底刻着“燕”字,旁边还多了道浅痕——是苏晚新刻的税银沙盘轮廓。他笑了笑,把陶罐揣进怀里,罐身的霜花慢慢融化,在衣襟上洇出个圆圆的水痕,像个小小的税银流向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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