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的风裹着雪沫,打在州府衙门前的石狮子上,鬃毛上积的雪簌簌往下掉。林砚攥紧了怀里的蓝布包,包角露出半截靛蓝色的账册——正是他连夜抄录的“税银明细”副本,边角被体温焐得发潮。
前一日傍晚,快马送来了知府的手谕,字是用朱砂写的,只有短短一行:“着清河镇粮秣文书林砚,腊月二十一赴州府议事。”字迹凌厉,墨色沉得像深冬的潭水,林砚当时就明白,这绝非寻常的“议事”。
“林文书,这边请。”引路的衙役掀开暖帘,一股炭火的热气扑面而来。知府衙门的议事厅比清河镇的粮秣房阔气十倍,地上铺着青石板,墙角的铜炉里燃着银丝炭,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檀香。
知府周启年正坐在紫檀木案后,手里捏着本《全州税银总册》,封面的金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砚身上——这年轻人穿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袖口磨得发亮,怀里的蓝布包却攥得极紧,倒像是揣着什么比金银更金贵的东西。
“林文书一路辛苦。”周启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府召你前来,是想问问基层税银的实情。”他往茶杯里添了点热水,水汽模糊了他鬓角的霜白,“近来各县都在传,清河镇的粮秣账做得最细,连州府绸缎行的赵账房都夸你‘账比布还匀净’。”
林砚躬身行礼,棉袍下摆扫过冰凉的地面:“不敢当大人谬赞。不过是按章记账,不敢有半分虚饰。”他把蓝布包放在案边,包身的靛蓝色在紫檀木的映衬下,倒显出几分质朴的韧劲——这布是苏晚特意为他缝的,说“州府人多眼杂,用染坊的布包东西,看着踏实”。
周启年的目光在布包上停了停,忽然话锋一转:“本府想在全州推‘税银透明化’,让百姓知道缴的每一文税去了哪里,官吏拿的每一分俸禄从何而来。但各县乡绅阻力不小,说‘历来如此,动则生乱’。”他敲了敲案上的总册,“你在基层,说说看,这税银的症结到底在哪?”
林砚的指尖在蓝布包上轻轻摩挲,包里面的账册副本硌着掌心——那上面记着刘员外三年来多占的税银、李大户私吞的灾减粮,一笔笔都浸着佃农的汗。可他知道,此刻若报出具体人名,无异于在薄冰上跺脚——张通判是刘员外的亲家,而周知府与张通判同朝为官,牵一发足以动全身。
“大人,”林砚抬起头,目光落在案上的烛火上,“症结不在人,在账。”他从布包里取出一本《粮秣实操手册》,正是清河镇粮秣房编的那本,“基层税银之乱,多因账册糊涂:缴的税没明细,收的银没去处,乡绅可钻‘模糊账’的空子,佃农也说不清‘缴了多少’。”
周启年翻开手册,指尖划过“防亏空十法”那页,上面画着个简易的流水账表格:“收入”“支出”“经手人”三栏清清楚楚,旁边还贴着张染坊的分缸账拓片——苏晚记的“一号缸染布二十匹,税银三钱”。
“这是……染坊的账?”周启年挑眉。
“是清河镇苏记染坊的。”林砚的声音稳了些,“苏老爹用‘分缸记账法’,每匹布的税银都记在缸号旁,连州府绸缎行都照着学。税银若能像染布这样,每一笔都有‘缸号’‘经手人’,谁也没法暗动手脚。”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是用沙盘拓的清河镇税银流向图:红色箭头代表“上缴州府”,蓝色箭头代表“留镇用度”(如修桥、办学),黑色箭头则标着“不明去向”——那部分恰是乡绅多占的税银。图角还画着个小小的天平,左边是“佃农缴银”,右边是“实际入库”,两边明显失衡。
“大人请看,”林砚指着黑色箭头,“这些‘不明去向’,就是百姓骂的‘糊涂税’。若能让每笔税银都像沙盘上的箭头,去向分明,谁也不敢多占分毫。”他刻意避开了“刘员外”“李大户”的名字,只说“乡绅”“官吏”,把具体的人藏进模糊的群体里。
周启年盯着沙盘图,手指在“不明去向”那截黑箭头上敲了敲。议事厅里静得能听见炭炉里的火星声,檀香在空气中慢慢弥散,林砚的后背却渗出了汗——他知道,这几句话看似避重就轻,实则比指名道姓更锋利,因为它指向的是制度的病根。
“你是说,要从账册入手?”周启年忽然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是。”林砚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账册透明了,税银的去处自然透明。就像清河镇的扫盲班,村民学会了记地亩账,地主再想多收租,他们就能拿出账本对质。税银也是一个理,百姓看得懂账,官吏才不敢乱伸手。”
他想起张老五用拐杖在私塾门板上画的算盘,想起王二婶用带颜色的算珠算鸡蛋账,那些最朴素的记账方式,恰恰藏着最实在的道理——看得见,才能管得住。
周启年忽然笑了,笑声在议事厅里荡开,惊得烛火跳了跳:“好一个‘从账册入手’!本府原以为你只会埋头记账,没想到看得这么透。”他把《粮秣实操手册》往林砚面前推了推,“这本册子,本府留着了。正月里,本府会派专员去清河镇,照着你的法子,先试点‘税银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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