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寅时三刻。
林砚站在豫州府驿馆的青石板阶上,晨露浸湿了皂靴的边缘。他怀里抱着个桐木匣子,匣盖的稻穗纹还带着清河县的露水气息——这是二哥林墨连夜赶制的,榫卯接口处还留着细碎的木刺,像是兄长连夜劳作时被扎破的指尖。
“林计吏,时辰到了。”驿卒牵着枣红马从厩里出来,马蹄铁叩在青石板上,惊飞了檐角两只灰雀。林砚将匣子递给驿卒,指尖划过匣子底部的暗格,那里藏着他昨夜誊抄的《减税策》副本,墨迹未干,晕染出淡淡的黄。
驿卒接过匣子,分量让他挑眉:“这是送省衙的?比往年的折子重三成。”
“重的是民心。”林砚轻声道,目光落在匣子上的稻穗纹。二哥刻这纹路时说:“税从粮里来,得刻得实诚些。”此刻稻穗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清河县晒谷场上沉甸甸的麦穗。
驿卒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马蹄声渐渐远去。林砚转身时,看见街角的铁匠铺已经亮起灯火,老铁匠正往炉膛里添煤,火星溅在“铁算盘”的幌子上——这是他昨夜暗访的第六家铁匠铺,家家都说“今年打农具的佃农比往年多三成”。
回到府衙时,卯时的梆子声刚响过。账房的油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王敬之和李茂凑在一起的影子。林砚推门进去,看见两个小吏正在核对清河县的粮税单,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
“林计吏!”王敬之猛地抬头,鼻尖沾着墨点,“清河县的缴粮数比去年多了两成!”他晃着手里的单子,“损耗率还是全府最低,这是怎么做到的?”
林砚接过单子,看见二哥林墨的批注:“双签字法已普及,孩童皆知‘谁签字谁负责’。”字迹是用朱砂写的,在晨光里透着股子热乎气。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李氏往他包袱里塞酱萝卜时,二哥正在院子里教孩子们背《税赋三字经》,阳光把二哥的蓝布长衫晒得发白,却比新麦还晃眼。
“林计吏?”李茂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云溪县的账册乱得很,您要不要看看?”
云溪县的账册摊在桌上,纸页边角卷起,字迹潦草得像是被雨水泡过。林砚翻开第一页,就看见“张大户”的名字旁写着“去年缴粮二十石”,但清河县同面积的地主缴了四十石。他抽出算筹,在空白处列起算式:云溪县每亩税银三钱二分,清河县每亩税银二钱五分——差距竟达四分之一。
“这里面有蹊跷。”林砚用红笔在“张大户”名下画了个圈,“去年云溪县没灾没旱,税银却比清河县多收三成,钱去哪儿了?”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喧哗。林砚抬头,看见黄员外穿着件簇新的酱色锦袍,带着四个家丁闯进院子,腰间玉佩撞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顾知府呢?叫他出来!”黄员外的声音像破锣,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棱乱飞,“你们搞什么减税策?让我们地主喝西北风吗?”
林砚放下笔,看见黄员外的家丁正往账房闯,手里攥着棍棒。他不动声色地将云溪县的账册塞进抽屉,钥匙在掌心转了个圈——这是他昨夜让铁匠铺特制的“北斗锁”,没有他的铁算盘镖,谁也别想打开。
“黄员外这是要造反?”林砚迎出去,指尖在袖中摸向铁算盘镖。黄员外的家丁见他腰间的计吏令牌,犹豫着停下脚步。
黄员外却不管这些,上前一步,锦袍扫过石桌上的茶盏:“造反?你们才是造反!我黄家三代在云溪,交的税能堆成山,现在说改就改?”
林砚注意到黄员外的指甲缝里嵌着金粉——这是云溪县银矿的矿粉,而银矿早在三年前就被布政使划为“官采”。他忽然想起二哥信里的话:“云溪县的银矿比粮田还深。”
“黄员外家的三百亩地,雇了八个长工,去年收租子六十石。”林砚从袖中掏出个小册子,“可赵老栓家种您十亩地,缴租后只剩三斗粮,这税不该减?”
黄员外的脸涨得通红:“租子是我和佃农谈的,你们官府凭什么插手?”
“就凭这。”林砚摊开《减税策》抄本,“省衙已批复试点,从今日起,地主缴六成五,佃农缴三成五。”他忽然指向黄员外的家丁,“你,去把赵老栓叫来,当面算算这笔账。”
家丁看看黄员外,又看看林砚,犹豫不决。黄员外正要发作,顾知府的声音从二门传来:“算就算,本府倒要看看,谁在说谎。”
顾知府的官轿停在院子里,轿帘掀开时,林砚看见知府大人手里拿着本《云溪县志》,书页间夹着根银矿的矿脉图。“黄员外,”顾知府走过来,“听说你去年在银矿上赚了不少?”
黄员外的脸瞬间煞白。林砚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换了,新玉佩上刻着布政使的官印——这是布政使身边人才有的信物。
顾知府将《云溪县志》放在石桌上,翻到“银矿”条目:“三年前布政使大人划银矿为官采,可县志记载,银矿年产量三十万两,为何府库只收到十万两?”他忽然盯着黄员外的眼睛,“剩下的二十万两,是不是进了某些人的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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