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刚过,府衙门前的老槐树落了层叶,踩上去沙沙响。林砚正在账房核秋收的最后一批账册,忽然听见门房在院里喊:林计吏,您大哥来了!
他手里的算盘猛地一顿,算珠卡在云溪县新增税银那栏。抬头时,正看见林石从月亮门里走进来,肩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牵着匹枣红马,马背上捆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边角露出半截油纸——是家里的酱菜坛子。
大哥?林砚起身迎出去,袖口带起的风扫过案上的账册,纸页哗啦啦翻到清河县缴粮记录那页。他记得大哥上个月才送过新粮,这才刚过二十天,怎么又来了?
林石把马拴在槐树上,搓了搓手上的泥:刚给府衙送完秋粮,顺道来看看你。他解开麻袋绳,一股熟悉的酱香味漫开来,春燕新腌的萝卜干,放了新收的花椒,比上次的香。
林砚看着麻袋里的坛子,坛口用红布扎着,是大嫂的手艺。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李氏往他包袱里塞酱萝卜,也是这样的红布,说想家了就吃点,比府城的菜下饭。
先进屋坐。林砚接过麻袋,指尖触到坛子的凉意,账房刚烧了热水,喝碗暖暖身子。
林石跟着他往里走,眼睛在账房里转了圈:你这屋比上次来整齐多了。上次他来,桌上堆着半人高的账册,地上全是废纸,如今案头只摆着两本核完的账,墙上还贴了张五县税银增长图,红笔描的折线像道往上走的坡。
王敬之他们帮着收拾的。林砚给大哥倒了碗热水,你送的粮卸在哪了?验过了吗?
验了验了,林石喝了口热水,咂咂嘴,粮仓的老李说,今年的粮比去年饱满,还问是不是清河的新法子管用。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往桌上一放,爹让给你带的炒花生,新收的,刚炒好就装袋了。
油纸包一打开,焦香混着泥土气涌出来。花生粒不大,壳上还沾着清河县的黑土,是父亲亲手炒的——林砚认得,父亲总爱把刚从地里拔的花生带点泥炒,说这样才有土腥味。
他捏起一颗剥开,仁儿黄澄澄的,咬下去脆生生的,带着点焦糊味。家里都好?他问,余光瞥见大哥袖口的补丁,比上次来又大了块,针脚歪歪扭扭,是大嫂补的。
好着呢!林石剥花生的手不停,爹的腿能下地了,前天还跟着二哥去私塾扫院子。春燕的酱菜坊盘了个小铺子,就在县城街口,卖得可好了,邻县的人都来买。他忽然压低声音,她给你留了坛新的,放了辣椒,说你在府衙总吃清淡的,换换口味。
林砚笑了。大嫂春燕嫁过来那年,还是个连酱油都分不清的姑娘,如今竟能把酱菜卖到邻县,倒像做梦似的。让她别太累着,他道,雇个帮工吧,钱不够我再寄。
够够够,林石摆手,她赚的钱够雇人了,还说要给娘扯块红布做棉袄。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封信,对了,爹给你写的信,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
信纸是二哥私塾用剩的毛边纸,边角裁得不齐,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父亲林老实的笔迹。林砚展开,墨迹有点晕,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砚儿,见字如面。家里收了新花生,让你哥给你带点。你二哥的私塾添了张新桌子,是赵木匠打的,结实。你娘纳了双鞋,让你哥带来,试试合脚不。别总熬夜,按时吃饭。爹能拄着拐杖编竹筐了,卖的钱够买酒喝,不用你惦记。
信纸末尾画了个小算盘,珠子歪得像串葡萄,是父亲跟着二哥学的。林砚摸着那歪扭的算盘,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读书不如种地实在,如今却会在信里画算盘,还知道问他熬不熬夜。
爹还说啥了?他把信纸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那里还揣着父亲上次写的信,已经被磨得发毛。
林石抓了把花生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爹说你做的事是积德。前几日村里的佃农都来谢他,说你让他们能在家种地了,不用逃荒了。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爹偷偷哭了,说没白养你。
林砚的鼻子忽然一酸,忙低头剥花生。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扫过树叶的声儿。他想起赵老栓捧着七石粮时发抖的手,想起云溪县复耕的五十一亩荒地,想起顾知府在大会上说的那句小吏能解民生困,原来这些事,家里都知道。
对了,林石忽然拍了下大腿,二哥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云溪私塾的孩子们会背《论语》了,等你回去,要你教他们算账。他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抽出本书,这是他新刻的《税赋三字经》,让你看看管用不。
书是用清河的桑皮纸印的,封面是二哥林墨的字:税者,养民也;民者,纳税也。字迹清瘦,却透着股认真。林砚翻开,里面全是三字一句的口诀,双签字,记分明;高垫仓,防霉变,都是他在清河时用过的法子,被二哥编成了顺口溜。
让他费心了。林砚摩挲着纸页,想起二哥总说好法子得让人能记住,如今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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